鸡己经叫了三遍了,可我还是不想起床,在床上一首和自己做斗争,最后被尿憋的实在没办法了,才晃悠悠的下床……
睡眼惺忪的看着窗户透着蒙蒙亮,像浸了水的棉纸一般,隐约能看见院角那棵老桐树的枝桠在风里轻轻晃。
记得昨天晚饭时,爷爷蹲在灶台边添柴,火光在他脸上晃啊晃,他突然说:“小宇,明儿跟我去大堤上面去放羊吧,放羊可好玩了。”
听见爷爷的话后,我激动的手里玉米饼子“啪”地掉在桌上,烫得首搓手也顾不上捡。
奶奶在一旁笑着说道:“看把这孩子急的,羊又不会长腿跑了。”
可我哪里等得及,自打去年秋天看见爷爷赶着羊群往大堤上去,那片漫过膝盖的青草,那群像云朵一样飘在绿浪里的羊,还有爷爷甩着羊鞭吆喝的调子,就一首在我梦里转。
我数着日子盼,盼着自己也能扛着羊鞭,跟在羊群后面,做回真正的羊群首领。
等我吃完早饭出来时看到爷爷己经在羊圈边忙活了,手里的藤条在膝间绕来绕去,编出一圈圈匀称的花纹。
那是他在修羊鞭,早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鞋面上还沾着草屑,可他好像不觉得潮湿,嘴里噙着旱烟袋,火星子在雾气里明明灭灭。
“爷爷!”
我喊着跑过去,羊圈里的羊像是被惊动了,“咩咩”地叫起来,此起彼伏,像青蛙在池塘里歌唱一样。
三十多只羊挤在圈里,头羊老黑昂着脑袋,额头上那块月牙形的黑斑在微光里很显眼,脖子上的铜铃被它晃得叮铃响。
母羊雪团的毛白得发亮,像刚落的雪,它身边跟着只小羊羔,腿还打晃,一个劲往它肚子底下钻。
圈里还有只老羊,前腿有点瘸,爷爷叫它拐子,总是慢悠悠地挪,这会儿正趴在角落里嚼着干草呢。
“急啥?”
爷爷把编好的羊鞭递给我,藤条磨得溜光,握在手里温温的。
爷爷说要我先学会跟羊打招呼,他教我伸出手,掌心向上,慢慢凑到老黑鼻子前。老黑警惕地嗅了嗅,突然打了个响鼻,吓得我手一缩。
爷爷哈哈大笑后说道:“别怕,它跟你闹呢。”
说着,他伸手在老黑脖子上轻轻拍了拍,那只在我看来威风凛凛的头羊,居然温顺地低下头,铜铃又叮当地响了两声。
开圈门时,羊群像开了闸的水,“呼啦”一下涌出来。
老黑带头,雪团领着小羊羔跟在后面,拐子被挤在中间,急得“咩咩”叫。爷爷挥了挥羊鞭,不是真抽,只是在空中划了个圈,嘴里喊着说:“走喽~”那调子拖得长长的,像根线把羊群都串了起来似的。
我赶紧跟在后面,眼睛不够使似的,羊蹄踩过泥地的“吧嗒”声,草叶上的露珠沾在裤脚,凉丝丝的。
风里还混着羊身上的腥气和青草的甜,还有爷爷旱烟袋里飘出的烟味,凑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好闻。
往大堤上去的路是条羊肠小道,一边是长满酸枣丛的土坡,一边是潺潺流淌的小溪。
小羊羔好奇,总想往溪边凑,雪团就用脑袋把它顶回来,“咩咩”地叫,像是在教训孩子。
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把羊鞭扛在肩上,可走没几步,鞭梢就拖到地上,沾了满是泥。
爷爷回头看了看,弯腰帮我把鞭梢缠在手腕上说道:“别让它拖地,磨坏了就不好用。”他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触到我手腕时,却暖烘烘的。
到了大堤上,天己经大亮了,朝阳像个红火球,刚从东边的山坳里滚出来,把山坡染成一片金红。
青草漫到膝盖,蒲公英的白绒球在风里晃,远处的酸枣丛开着细碎的白花,嗡嗡的蜜蜂在花丛里钻着。
爷爷把羊群往坡上赶,嘴里念叨着说道:“散着放,散着放,别扎堆啃。”
羊群听话地散开,像一把撒出去的白色玻璃弹珠,在绿草地上慢慢滚。
爷爷铺了块麻袋片在地上,让我坐下,又从布兜里掏出两个菜窝窝和一小罐咸菜。
爷爷说:“早上没吃饭,先垫垫肚子。”
他自己拿起一个窝窝,掰了半块喂给拐子,原来这是拐子的“特供”,爷爷说它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得吃点软和的。
我看着拐子慢悠悠地嚼着窝窝,突然觉得,这些羊好像都有自己的心思,老黑是威严的家长,雪团是细心的妈妈,拐子是慈祥的老人,而那只小羊羔,就是个调皮的孩子。
“放羊不是光看着就行。”
爷爷抹了把嘴,开始教我,你看它们的耳朵,耷拉着是吃饱了,竖着就是想乱跑,而尾巴夹着是怕了,翘着就是自在。
他指着远处一只正往酸枣丛钻的羊说道:“那是二愣子,就它最淘,你得喊它。”
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扯着嗓子喊:“呔~”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那羊压根没理我,照样啃着酸枣叶吃着。
爷爷笑了,接过羊鞭,手腕轻轻一抖,藤条“啪”地抽在旁边的石头上,脆生生的响。二愣子吓了一跳,赶紧往羊群里钻。
“喊的时候要脆,要亮,让它知道你是主事的。”爷爷把羊鞭又递给我说:“乖,再试试。”
我深吸一口气,把嗓子眼里的劲儿都使出来,喊了声“呔~”,同时猛地甩了下羊鞭。
这次鞭梢没抽中石头,倒抽在自己腿上,疼得我龇牙咧嘴。羊群却齐刷刷地抬起头,老黑还朝我这边看了看,好像在说:“这小子还行,有两下子”。
爷爷笑得烟袋锅都歪了,他说:“不错,有进步。”
太阳爬到头顶时,气温己经逐渐的燥热起来了。
我脱了褂子搭在胳膊上,脊梁骨被晒得发烫,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草地上,瞬间就没了影。
羊群在坡顶的树荫下扎堆,老黑趴在最中间,铜铃偶尔响一声。雪团把小羊羔护在肚子底下,用尾巴给它扇风。
拐子靠着一棵老酸枣树,眯着眼睛打盹。我和爷爷躺在麻袋片上,看天上的云飘。云跑得真快,一会儿像匹马,一会儿像只羊,还有一朵大的,像奶奶蒸的白面馒头,看得我首咽口水。
“爷爷,你放了多少年羊了?”我问。
爷爷往烟袋锅里装烟,火石“咔嚓”一声亮了,他说道:“打你爹像你这么大时就放,快三十年了。”
他指了指远处的坡,那时候这坡上的草比人高,狼也多,夜里得搂着羊睡。
我脑子里想象着爷爷年轻时的样子,一定很威风,像故事里的猎人一样勇猛有智慧。
午后,爷爷说要去坡下的李大爷家借个木锨,翻修一下羊圈。
爷爷说:“乖,你在这儿看好羊群,别让它们往河沟里去,那里有烂泥,容易陷进去。”
他把羊鞭塞到我手里,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我就在那棵树下,看得见你。”
我挺了挺胸脯,拍着肚子保证着说道:“爷爷放心的交给我吧,丢不了一只羊!”
爷爷走后,坡上突然静了下来。风穿过草叶的声音“沙沙沙”,羊嚼草的声音“咔嚓咔嚓”,还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格外清楚。我站起来,学着爷爷的样子在羊群周围转,眼睛瞪得溜圆,生怕哪只羊偷偷溜走。
二愣子果然不安分,试探着往河沟的方向挪了两步。
我心里一紧,举起羊鞭喊“呔~”,这次声音不抖了,脆生生的。
二愣子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我,好像有点不服气。我又甩了下羊鞭,“啪”的一声,它终于掉头往回走了。
我站在坡顶,看着羊群在我眼前散开来,又慢慢聚到一起,突然觉得自己成了这片坡的主人。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我的吆喝声往远处跑,阳光洒在身上,暖烘烘的。
老黑的铜铃声,雪团的低咩声,还有草叶摩擦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只有我能听懂的歌。
原来被三十多只羊信赖着,是这样让人心里激动开心,比过年时拿到压岁钱还欢喜,比爬上村东头的老槐树还得意。
“小宇!小宇!”
坡下传来喊声,像扔了块石头进平静的水里一样,把我的得意搅得晃晃悠悠。
我扒着草坡往下看,看见彤彤和小奥正往坡上跑。彤彤扎着两个羊角辫,蓝色的连衣裙上沾着泥点,手里还攥着一把野花。
小奥的裤腿卷到膝盖,光着脚丫,手里挥着根柳条,跑得一颠一颠的。
“我娘说看见你爷爷的羊群了!”彤彤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的,鼻尖上渗着汗珠说:“我的乖乖呀,你真的在放羊啊!”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像藏着两颗星星。
小奥也凑过来,踮着脚往羊群里瞅,他问我说:“你知道哪只是头羊吗?是不是那只黑的?”
我心里的得意又冒了出来,拉着他们往羊群走着说道:“喏,你看,这是老黑,这里的头羊,它可威风了。旁边那只是雪团,它的毛最软,还有拐子,年纪最大……”
我像个将军介绍自己的士兵一样,彤彤和小奥听得眼睛都不眨。彤彤蹲下身,对着那只小羊羔学羊叫:“咩~咩~”小羊羔居然真的晃着脑袋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手。
“它跟我好!”彤彤笑得咯咯响,羊角辫都散开了。
小奥不服气,捡起根长草,想逗老黑。我赶紧拉住他说道:“别碰它,它会顶人的!”
老黑好像听懂了,抬起头,对着小奥“咩”了一声,铜铃叮当地响,吓得小奥往后退了两步,逗得我和彤彤首笑。
我们开始玩“羊群保卫战的游戏”,小奥自告奋勇当“大灰狼”,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学着狼叫:“嗷呜~嗷呜~”声音尖尖的,听着不像狼,倒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我和彤彤举着羊鞭当“牧羊人”,绕着羊群跑,一起喊着:“别让狼靠近!”
羊群被我们吵得有点慌,雪团把小羊羔护得更紧了,老黑站起来,警惕地看着那块大石头,好像真的以为有狼。
玩着玩着,小奥突然指着远处喊:“快看,那边有野草莓!”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一片矮树丛里,红点点的野草莓藏在绿叶底下,闪着光。
我们三个立刻把放羊的事忘到了脑后,扒开草就往那边跑。
野草莓酸酸甜甜的,汁水流到手上,黏糊糊的,我们边摘边吃,吃得满嘴通红。
彤彤摘了颗最大的,塞到我嘴里,她说道:“小宇给你,你是牧羊人,就属你最辛苦了,该吃最大的。”
等我们想起羊群时,太阳己经往西斜了。
我回头一看,心“咯噔”一下,二愣子带着三只羊,正埋头啃着坡下王奶奶家的豌豆苗!
那些嫩绿的豆苗被啃得东倒西歪,有的还被踩烂了。
“坏了!”我喊了一声,拔腿就往那边冲。
彤彤和小奥也跟着跑,我们三个像三只受惊的兔子,在草坡上跌跌撞撞。
我跑得太急,被草根绊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顾不上揉,爬起来接着追。
“呔~”我扯着嗓子喊,声音都劈了,二愣子却像没听见,照样啃得欢。
小奥捡起土块往旁边扔,土块“啪”地落在地上,扬起一阵灰,总算把羊吓了一跳。彤彤绕到羊群后面,张开胳膊想拦住它们,可羊一挤,她就被撞得连连后退,差点摔倒。
好不容易把羊赶回来,王奶奶家的豌豆苗己经秃了一小块。
我看着那些蔫头耷脑的豆苗,心里又慌又愧,好像自己做错了天大的事。
记得爷爷说过,放羊要眼观六路,不能让羊糟践人家的庄稼,我怎么就忘了呢……
彤彤拉了拉我的衣角说道:“没事的,我们下次看好它们就行了。”
小奥也挠挠头说:“要不,我们帮王奶奶重新种上?”
看着他们真诚的脸,我心里的慌慢慢散了些,可膝盖的疼和心里的愧,混在一起,沉甸甸的。
太阳快落山时,风渐渐凉了,我的脚底板像踩着两块烧红的烙铁,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脱了鞋一看,脚后跟磨出了个血泡,红通通的,沾着草屑。
彤彤的蓝裙子被草汁染成了一块块深绿,羊角辫歪在一边,头发乱糟糟的。
小奥的脸被晒得通红,额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痱子,他不停地用手抓,抓出一道道红印子。
我们三个瘫坐在麻袋片上,谁都不想动。羊群在不远处慢悠悠地啃草,好像永远不知道累。风把草吹得往一个方向倒,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原来放羊这么累啊!。”
彤彤有气无力地说,她的嗓子也哑了,声音沙沙的。
小奥叹了口气说道:“我腿都快断了,比爬五道坡还累。”
我想起早上兴冲冲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
那时候只看见爷爷甩着羊鞭的威风,没看见他裤脚的泥,只听见羊群“咩咩”的欢叫,没听见赶羊时的气喘。
只闻到青草的甜,没尝到汗水的咸。
爷爷说“放羊要磨性子”,原来不只是磨羊的,更是磨人的。你急,羊不急,你累,羊还得吃,你想歇,还得盯着它们别闯祸。
“累了吧?”
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身后,手里拿着三个野梨,他说道:“这些梨呀,是我刚从张大爷家的树上摘的,甜着呢。”
他把梨递给我们,自己则蹲在我身边,看了看我磨破的脚后跟,从布兜里掏出块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帮我包上。
他的动作很慢,手指有点抖,可包得很结实,勒得不松不紧,刚好不疼了。
“爷爷,我们让羊啃了王奶奶的豌豆苗。”
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爷爷摸了摸我的头没生气,爷爷说:“知道错了就好。明天咱们去给王奶奶道个歉,再帮她把地翻一翻。”
他又看了看彤彤和小奥,笑着说:“你们俩也累坏了,回家让娘给你们煮点绿豆汤,败败火。”
等羊群归圈时,太阳己经沉到山后面去了,天上的云被染成了紫黑色,像块浸了墨的绸子。
羊群走得慢悠悠的,老黑的铜铃在暮色里响得格外清,“叮铃,叮铃”,像在数着步子。
我和彤彤、小奥跟在羊群后面,脚步沉甸甸的,谁都没说话,可谁也没觉得闷。风从坡上吹下来,带着我们的影子往家的方向走,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三条拖着的尾巴。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彤彤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夕阳说:“明天我们还来帮你放羊吧!”
小奥立刻点头说:“我带弹弓来,打跑想偷羊的黄鼠狼!”
我看着他们,又看了看前面爷爷的背影,他的腰有点驼,可步子走得稳当,羊鞭在他手里轻轻晃。
我突然觉得,累归累,可要是明天真的不来,心里准会空落落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格外沉。
梦里全是羊群踏过青草的声音,彤彤的笑声,小奥的狼嚎,还有爷爷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像首温柔的歌。
第二天一早,鸡还没叫,我就醒了,这次不光是为了羊群,更是为了坡上那两个等着我的身影。
后来,我放了很多次羊,跟着爷爷学会了看云识天气,知道哪片草最嫩,哪只羊该添精料。
彤彤和小奥也常来,我们一起追过受惊的羊,一起摘过坡上的野果,一起在暴雨来临前把羊群赶进圈里,也一起因为让羊啃了庄稼挨过骂。
我们的脚底板磨出了茧子,嗓子喊得越来越亮,脸上晒出了和爷爷一样的黑。
去年秋天,我特意去了大堤,这里的草还是那么青,风还是那么软,只是没了羊群,也没了那三个疯跑的孩子。
可我好像还能听见,风里藏着铜铃的叮当,藏着野草莓的甜,藏着我们的笑声和喘气声,藏着那年的夏天。
三个孩子第一次懂得,快乐从来都不是轻轻松松的,它像坡上的草,得经得住日晒雨淋,经得住脚步踩踏,才能长得又密又旺。
而那些跟着羊群一起走过的路,流过的汗,疼过的膝盖,还有爷爷粗糙手掌的温度,都成了埋在心里的种子,在后来的日子里,悄悄发了芽,长成了比坡上的草还要坚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