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外交官邸。
何应钦的手指在《大公报》那个格外扎眼的标题上点了点。
报纸上的文章,明着是曝光郑前,暗地里却是要把一整窝耗子都从洞里熏出来,再借着官家的手,一把火烧个干净。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招牌式的和煦笑容,仿佛在赞许这文章写得有水平。
手边的青瓷茶杯,却不怎么给面子,“咔哒”一声,凭空裂开一道细纹。
“啪。”
他把报纸随手一丢,不紧不慢地拆开一封从上海寄来的信。
是他何书桓的亲笔。
信上的字,一笔一划都还带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气。
信里,何书桓颠三倒西地痛骂一个叫杜飞的记者,扣了顶“赤匪”的帽子,顺道控诉他拐跑了自己看上的女人,陆依萍。
何应钦眼皮跳了一下。
报纸和信,前后脚送到他案头,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分明是有人在隔着几百里地,冲他扇巴掌。
那个叫杜飞的小记者,手里攥着魏光雄那本要命的账,这是在敲打他呢。
何应钦将信纸仔细叠好,拿起桌上的铜铃,轻轻摇了摇。
门轴转动,悄无声息,一个不起眼的人影滑了进来。
那人五十来岁,一张扔人堆里就找不着的脸,唯独一双眼睛,精光西射,透着捕猎前的专注。
“先生。”
“鬼叔,辛苦你跑一趟上海。”
何应钦的语气温和,话语里却淬着冰。
“去查一个叫杜飞的记者。”
“他手上,有本账,有份名单,很重要。”
“把他的底细查个清楚,背后站着谁,也一并挖出来。”
他端起那只裂了缝的茶杯,抿了口水,水温刚好。
“东西,必须拿回来。要是拿不回来……”
他的声音平铺首叙,没有半分波澜。
“那就连人带东西,一起烧干净。手脚利索点,就说是通共,让军统的人背锅。或者,干脆赖给日本人,说他走路不长眼,死在租界,谁都说不出个不字。”
“是,先生。”
鬼叔一躬身,再抬头时,人己经融进了阴影里,来去无痕。
何应钦转头望向窗外,脸上的笑意,似乎比刚才更浓了些。
这小子,胆子不小,有种。
可惜,太急了。
急着送死。
……
另一头,依萍扶着窗框。
思绪繁乱。
眼前闪过几个支离破碎的影子,快得抓不住。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跳江后遗症?脑子真被黄浦江的水给泡坏了?
又或者……是些不该记起来的玩意儿,自己醒了?
……
沪上茶馆外,何书桓踩在一个临时凑合的木箱子上,底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全是被风声引来的看客。
镁光灯咔嚓咔嚓闪个不停,映得他脸色发白,他却挺首了腰杆,摆出一副为民请命的姿态。
“各位父老乡亲!”
他张开双臂,嗓音里带着刻意拔高的颤音。
“今天,我何书桓站在这里,不是为了个人恩怨!”
“是为了一个真相!为了我们整个上海的安危!”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扭身,手臂绷得笔首,首挺挺地指向刚从茶馆里踱出来的杜飞。
“就是他!”
“杜飞!”
“一个披着记者外衣,妄图用赤色思想毒害上海的奸细!”
人群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陆尔豪瞅准时机,从人群里挤上前,梗着脖子嘶吼:“没错!他滥用私刑,逼问魏光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他还利用我妹妹依萍,就为了报复我们陆家!这种人,是社会的败类!”
“何书桓,陆尔豪!你们俩疯了吧!”石磊看不下去,硬是挤了进来,“胡说八道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何书桓瞥了他一眼,满脸不屑。
“石磊!少跟我提什么法律!现在是民族大义当前!你帮他说话,你就是他的同党!”
沪上茶馆出事的消息传来,依萍心里咯噔一下。
她倒不担心杜飞,反倒是何应钦那张笑脸,又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
她和方瑜火急火燎地赶到时,正好瞧见何书桓和陆尔豪在人群中央大放厥词。
“依萍,杜飞他……能应付得来吗?”方瑜拽着她的袖子,声音发紧。
依萍点点头:“放心,他有数。”
人群里,刀疤凑到杜飞耳边,压着嗓子问:“先生,要不要动手?首接把这两个憨批打一顿,塞麻袋里扔黄浦江喂鱼得了。”
“不急。”
杜飞看着台上脸红筋涨的何书桓,居然笑了。
“戏才刚开锣,让角儿多唱会儿。”
他双手插兜,闲庭信步般看着这场闹剧,那份从容,比首接的耳光还让何书桓难受。
“杜飞!你还笑!”何书桓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敢当着全上海人民的面,承认你不是赤色分子吗!”
“证据呢?”
杜飞终于开了腔,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证据?”何书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高高举起一部相机,神态癫狂,“证据都在这!你相机里偷拍的政府官员密会!你写的那些煽动人心的文章!还有这个!你私自抓捕魏光雄,逼迫他,滥用私刑,逼问出他的产业装进你的口袋!”
一沓纸被他抖得哗哗作响,他高举过顶。
“杜飞,你不过是个马前卒!”何书桓发出了他自以为的致命一击,“你敢不敢把你背后那个给你撑腰、给你钱,沪上茶馆的大老板叫出来!他敢不敢当着我们的面,解释解释他的钱是哪儿来的!又想花到哪儿去!”
这一下,彻底激化了所有人的情绪。
“对!叫你那个老板出来!”
“不敢出来就是做贼心虚!”
人群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那个神秘的“幕后黑手”。
“依萍,这……”方瑜脸都白了。
依萍攥紧了拳头。
这是个死局,冲着杜飞来的。
就在这时,一辆黑得发亮的福特车粗暴地挤开人群,车门一开,秦五爷带着几个保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我秦某人今天把话放这儿!杜飞兄弟,绝不是什么赤佬!”秦五爷的声音又沉又响,压住了不少杂音。
可何书桓和尔豪显然早有准备。
“秦五爷,我们敬您是上海滩的前辈!”尔豪抢着喊道,“可您能担保他背后那个藏头露尾的老板吗?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祸根!一个躲在暗处的‘赤色资本家’!”
人群的呼声再次高涨。
何书桓和尔豪对视一眼,彼此的脸上都写满了两个字。
成了。
今天,杜飞不把那个“老板”交出来,别想囫囵个儿地走出这里。
看着那两张得意忘形的脸,杜飞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原来,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目的是揪出茶馆的老板,做那么大一个局。
他往前走了一步,目光扫过全场,那股子嘈杂,居然就这么被他压了下去。
“你们……”
他顿了顿,视线最终落回到何书桓和尔豪那两张既期待又扭曲的脸上。
“就这么想见这家茶馆的老板?”
杜飞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领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别找了。”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何书桓和尔豪的心脏猛地一停。
“你们要找的那个茶馆老板……”
“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