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相柳回到石殿,凝视着水镜中映出的小人儿。小夭正蹲在青瑶寨的溪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石子,溅起的水花惊散了游鱼。
鬼方洛捧着盛满月露的玉盏碎步而入,踌躇再三终是开口:“族长三思。幻形术本就耗损精血,何况是化作少年模样,若是大长老知晓……”
相柳眼风扫过,惊得鬼方洛手中玉盏轻颤。“族长行事,何时轮到巫咸置喙?”
鬼方洛低头静默,将月露倒入水镜。镜面沸腾的刹那,相柳纵身跃入。
待涟漪平息时,水中倒映出的己是个十七八岁的清俊少年——墨发以桃枝随意绾起,眉眼间依稀可见昔日轮廓,只是那双总是含霜带雪的眼,此刻竟似融了三分春水,虽清冷,却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小夭正用树枝戳着一只装死的河蟹,忽然听到身后草丛沙沙作响。她转过身,只见一个陌生少年站在不远处,衣摆沾着草叶,怀里抱着一捧野山莓。
“你是谁?”她眯起眼睛,背后悄悄凝聚灵力。
少年局促地挠挠头,露出个憨厚的笑:“我是山那边猎户家的宝柱。”他蹲下身,把山莓放在溪石上,“这个,给你吃。”
阳光穿过树隙,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小夭盯着那熟悉的眉眼弧度,凑近扯了扯宝柱的脸:“你不会是妖怪变的吧?”
“疼疼疼!”宝柱龇牙咧嘴地躲闪,“我前几日才见过你爹爹,他让我来陪你玩。”
小夭闻言立即松手,眼睛倏地亮起来:“你认识相柳?”
宝柱揉着通红的脸颊,一脸怨气地说道:“是啊。”
小夭嗅了嗅宝柱身上的味道,只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香,失望地退开半步。
宝柱看出她眼中的失落,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把桃木小弓,“这个送给你。”
小夭接过小弓,细细地端详着。
少年指着对岸的松果,说道:“可要一试?”
初时箭矢偏斜,第二支堪堪擦过树皮。待到第十箭时,小夭己能射中随风晃动的细枝。
宝柱始终站在她身后,偶尔纠正她的姿势,手掌虚虚护在她手肘下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曾真正触及。
“宝柱,”小夭突然转头,“你周身为何这般寒凉?”
宝柱后撤半步,唇角扬起温润笑意:“自幼体寒,习惯便罢了。”
小夭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转身继续练箭。
暮色渐浓,山雾自谷底升起,将远处的峰峦染成一片朦胧的黛色。
小夭收起弓箭,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额前碎发己被汗水浸湿,沾粘在脸上。
“今日到此为止。”宝柱退到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声音冷淡,比初见时竟还多了几分疏离。
小夭回过头,冲他粲然一笑:“我这箭术天赋,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宝柱微微颔首,一对银眸在夕阳下泛着微光:“尚可。”
短短两个字,却让小夭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她知道,这大概是宝柱能给出的最高评价。
“我饿了。”小夭将弓箭收入箭囊,摸了摸肚子,“我们去溪边烤鱼可好?”
宝柱没有回答,转身朝溪边走去。小夭没太在意宝柱的变化,蹦跳着跟上他的脚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山涧旁,溪水潺潺。宝柱脱下外袍铺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示意小夭坐下,自己则挽起袖子走向浅滩。他动作极快,修长的手指在水中轻轻一掠,便捉住一条肥美的鳜鱼。
小夭托着腮帮子看他,觉得宝柱捕鱼的姿态有种说不出的优雅,仿佛不是在捉鱼,而是在水中起舞。
“给。”宝柱将处理干净的鱼递给她,小夭接过,从随身携带的小布袋里掏出几味药草,细细涂抹在鱼身上。
“这是迷迭香,能去腥提鲜。”她一边涂抹一边解释,“还有一点点野山椒,烤出来会特别香。”
宝柱看着她熟练的动作,笑问:“你懂药理?”
小夭的手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迷茫:“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些,好像天生就会似的。”她摇摇头,将鱼串在树枝上,“可能是小时候娘亲教我的吧。”
宝柱不再多问,生起火堆。火焰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的脸庞。小夭盯着跳动的火苗,忽然开口:“宝柱,其实……我是个孤儿。”
宝柱翻转烤鱼的手微微一顿。
小夭望着燃烧的篝火,轻声道:“我的娘亲是青瑶寨的神女。但我只是个桃花妖……更没有父亲。”火光在她眼中明灭,将那份落寞映得格外清晰。
宝柱静默地拨弄柴火,银灰色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深不见底。
“寨子里的人都说,我是娘亲从桃树下捡来的小妖,全仗着神女垂怜才能活命。”小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可娘亲从不这么想,她待我极好,教我认字、念诗……”
宝柱将烤好的鱼递给她:“吃吧。”
小夭接过,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真好吃!”她咽下鱼肉,突然话锋一转,“宝柱,你可听过「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这句话?”
宝柱抬眼看她。
小夭继续道:“第一次见到相柳时,我便有这种感觉。明明他是那么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我却觉得特别亲切,好像……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似的。”
宝柱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树枝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断裂声。
“现在对你也是。”小夭首视宝柱的眼睛,真诚地说,“虽然只与你相识一天,可我就是觉得,可以信任你,可以把心里话都告诉你。”
夜色渐深,山风拂过,吹乱了小夭额前的碎发。宝柱伸手,似乎想替她拨开,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递给她一块手帕:“擦擦嘴。”
小夭接过素白手帕,一缕清冽的冷香沁入心脾,像是初雪覆压的松枝,又似寒潭映月的幽兰。她凑近宝柱,在他颈边嗅了嗅:“奇怪,你此刻身上的味道……”
宝柱身体明显僵了一瞬,随即站起身:“天色己晚,该回去了。”
小夭不免有些失落,但心里也清楚,宝柱不可能是相柳,他那样的人物,怎会化作少年陪她玩这些孩童把戏?她帮着扑灭火堆,跟在宝柱身后踏上归途。
月华如练,将山径镀上一层银霜。走在前面的宝柱突然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小夭:“给你的。”
小夭好奇地打开,里面躺着一颗泛着红光的珠子:“这是……?”
“鱼丹红。下次烤鱼,可以带着它去深水处捉更大的鱼。”
小夭将鱼丹红捧在手心,红光映照着她惊喜的脸庞:“真漂亮!谢谢你,宝柱!”她扑上前,给了宝柱一个拥抱,又迅速退开,生怕他生气似的。
宝柱由衷地笑了,在小夭退开的瞬间立即收敛。他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回程的路上,小夭把玩着鱼丹红,时不时偷瞄一眼走在前面的宝柱。月光下,他的背影挺拔如松,黑发如瀑,有那么一瞬间,小夭恍惚觉得,走在前面的不是宝柱,而是……
她摇摇头,甩开这个荒谬的念头。相柳大人怎会是宝柱呢?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九命相柳,一个是憨厚老实的猎户宝柱,他们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可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万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