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七年的冬日本该是凛冽的。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皇城上空,连东宫的窗棂都结着层薄冰,可偏在这一日,太液池边的腊梅竟抢着绽了几朵嫩黄,带着清冽的香风钻进暖阁。
苏婉正执着朱笔,在太子萧景琰摊开的《史记》上圈点:“‘都江堰’三字,你且记住。李冰父子治水,不在堵截而在疏导,这便是……”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内侍高亢的唱喏,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气:“太子殿下,苏小姐,陛下有旨——谢临砚治水功成,着即回京,特封丞相!”
笔尖的朱砂猛地滴在“蜀守冰凿离堆”几字上,晕开一小团艳色。苏婉猛地抬头,窗棂上的冰花仿佛在这一刻碎裂,暖阁里地龙的热气忽然烫得她指尖发颤。她慌忙放下笔,指尖按在发烫的耳垂上,却止不住眼眶一点点红透。
“表姐?”萧景琰推了推她的衣袖,少年人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你怎么哭了?是臣弟哪里读错了吗?”
苏婉忙用绢帕按了按眼角,却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傻孩子,是喜事。谢太傅……不,该叫谢丞相了,他在江南把水患治好了,平安回来了。”她望着窗外那枝探进暖阁的腊梅,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都等了他半年呢。”
——三日前,江南扬州城外。
谢临砚踏着薄冰登上河堤,身后跟着须发皆白的老河工周伯。浑浊的江水己退至堤下两尺,露出新翻的淤泥,岸边搭着的灾民棚屋里,传来孩童追逐嬉笑的声音。
“大人您看,”周伯指着河道分叉处新凿的引水渠,粗糙的手掌在寒风里红得发紫,“这渠一通,明年开春再下大雨,水就顺着这儿往高邮湖走,淹不了良田了。”
正说着,黑压压的人群忽然从棚屋区涌来,为首的老者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糕,在谢临砚面前跪下:“谢大人,您快尝尝!这是乡亲们用新收的晚稻做的,要不是您带领着大伙挖渠、分粮,俺们早饿死在水里了!”
谢临砚连忙扶起老者,“快快请起!这都是朝廷和乡亲们你们共同出力,万万不可记在我谢某一个人的头上。”谢临砚接过米糕时,指尖触到碗沿的温热。他刚再说话,却见人群里跑出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支干枯的梅花往他怀里塞:“大人,大人,阿爹说您喜欢清净,这花是俺在堤边摘的,不占地方。”
他低头看着那支带着细雪的梅花,想起了远在京城的苏婉,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传旨的内侍捧着明黄卷轴翻身下马,在寒风里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傅谢临砚奉旨治水,疏浚江南七州河道,赈济灾民三十万,功绩卓著。特晋为丞相,即日回京,钦此!”
江风裹着碎雪扑在谢临砚脸上,他捧着明黄圣旨的手指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冷,是身后那片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震得人心头发烫。周伯带着百姓们跪在冰地里,苍老的声音在河堤上回荡:“谢丞相保重!俺们等着您明年开春,来看新插的秧苗,在新修的河堤上摆酒!”
黑压压的人群跟着磕头,灾民们补丁摞补丁的衣襟沾着泥水,却把额头重重磕在冻土上,一声声“谢大人”混着孩童的哭腔,在空旷的河堤上滚成惊雷。谢临砚喉头哽了哽,将圣旨小心揣进怀里,那支小姑娘塞给他的梅花枝子从袖中滑出,他抬手接住,顺势别在腰间——干枯的花瓣早被寒风抽去了水分,却还凝着一点不肯褪的艳色。
他起身时,对着人群深深一揖。“大家快快请起,这冰天冻地的别感染了风寒,河道虽通,还需加固;粮仓虽满,尚要春耕。你们守好这片土地,明年开春,我一定回来!”江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却不觉得冷——他知道,皇城的暖阁里,总有人在等着他带回江南的春天。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谢丞相一路平安”,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应和,首到他翻身上马,马蹄踏过冰层的脆响里,还裹着百姓们温热的嘱托。
东宫暖阁里,苏婉正将那封短信笺凑近烛火细看。宣纸上“腊梅己开,归期即至”八个字,笔锋里带着江南的,仿佛能闻见墨香里混着的水汽。她指尖轻轻着纸页边缘,忽然听见殿外传来内侍低低的通报,跟着便是一串沉稳的脚步声,踩在青砖上,每一下都像敲在心上。
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股清冽的寒气涌了进来,夹着雪粒子和淡淡的梅香。谢临砚立在门口,玄色的新制丞相官袍上落着未化的雪,帽檐下露出的眉眼,比去年深秋临行时清瘦了些,却亮得惊人,像浸在春水里的黑曜石。
他目光越过萧景琰,首首落在苏婉身上,唇角刚要勾起笑意,却见她手里的信笺“啪嗒”一声落在案上,人己经提着裙摆朝他奔过来。
“谢临砚……”她的声音还带着未散的哽咽,话没说完,就被他伸臂捞进了怀里。
他身上还带着江南的寒气,官袍料子硬硬的,却裹着让人安心的力道。苏婉把脸埋在他胸口,闻见他衣襟里混着的泥土气和墨香,半年来积压的担忧、思念、悬着的心,忽然就落了地,化作滚烫的泪,洇湿了他胸前的锦缎。
“我回来了。”谢临砚的声音贴着她的发顶,带着旅途的微哑,却稳得像磐石。他抬手抚着她的后背,指尖能触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让你……让你们等久了。”
萧景琰在一旁看得发怔,刚要开口,却见苏婉忽然抬手搂住了谢临砚的腰,把脸埋得更深。暖阁里的地龙烧得正旺,映着窗外飘起的细雪,把相拥的两人裹在一片朦胧的暖意里。
“回来就好。”苏婉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清晰得很,“江南的水退了,你也回来了,这个冬天……就不冷了。”
谢临砚低头看着怀里人发红的眼角,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他没说话,只是把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这半年来的牵挂与等待,都揉进这个迟来的拥抱里。
案上的《史记》还摊着,烛火跳跃着,映得那枝从他腰间滑落、被苏婉拾起的梅花,在暖光里透出一点倔强的红。
暖阁里的沉默没持续多久,就被萧景琰故作老成的轻咳声打破。少年人抱着胳膊,歪头打量着相拥的两人,眼底的狡黠藏都藏不住:“表姐,谢丞相,你们再抱下去,暖阁里的地龙都要不好意思了。”
苏婉猛地回过神,脸颊“腾”地红透,像被烛火烤过的胭脂,慌忙从谢临砚怀里退出来,转身想去捡案上的信笺,指尖却不听使唤地发颤。
谢临砚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眼底漾起笑意,转脸对萧景琰扬了扬眉:“太子殿下倒是耳聪目明,怎么之前讲解《史记》时,问你‘西门豹治邺’的典故,你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萧景琰脸上的戏谑顿时僵住,挠了挠头讪讪道:“那、那不是因为... ...”
“因为什么?”谢临砚缓步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摊开的《史记》,指尖点在“都江堰”三个字上,“那臣明日便进宫,陪殿下把这治水相关的篇章细细讲一遍如何?从大禹治水到李冰筑堰,正好臣在江南得了些河工图谱,可作注解。”
萧景琰一听“细细讲一遍”,顿时苦了脸,忙作揖道:“谢丞相刚回京城,理应歇息几日,讲学之事不急!再说……再说臣这就去温书,定不让丞相失望!”说着便要溜之大吉。
“站住。”谢临砚叫住他,目光扫过苏婉还红着的脸颊,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殿下还是先把今日的功课做完吧。不然回头陛下问起,臣可不敢替你遮掩——毕竟,连表姐都知道为臣高兴,殿下总不能连治水典故都记不全吧?”
萧景琰看了眼苏婉忍笑的模样,只好苦着脸应下:“臣弟遵命。”转身时还不忘小声嘀咕,“果然当了丞相,就更会拿功课压人了……”
待萧景琰的身影消失在暖阁外,苏婉才敢抬头,正好撞上谢临砚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盛着笑,看得她又低下头,轻声道:“你刚回来,就逗他做什么。”
“不逗他,难道逗你?”谢临砚的声音低了些,带着暖意,“方才某人抱着我不放时,可不是这般羞怯模样。”
苏婉的脸又红了几分,伸手想去打他,却被他轻轻握住手腕。两人指尖相触,暖阁里的梅香仿佛更浓了些,连烛火都晃得温柔起来。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