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独坐岁月里

2025-08-21 4177字 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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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晚镜离开后的第三日,雪停了。

谢临砚坐在绣坊的梨木桌前,指尖悬在空砚台上,三指虚虚握着支狼毫。案几上的《鹊桥仙》绣品被他用镇纸压着,金线绣的“暮”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那点收尾的星子旁,半片玉簪鳞羽己淡得几乎看不见,像被谁用指尖轻轻擦过。

尚书府的三小姐听青禾说了苏晚镜的事情,就把这画让给谢临砚了:“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是留给他点念想吧”

“先生,该添墨了。”青禾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怯生生的颤。她手里捧着个黑漆砚台,是苏晚镜生前常用的那方,砚池里新研的墨泛着浅灰,显然是没掌握好兑水的分寸——从前这些都是苏晚镜手把手教她的,说“墨要三分水,才衬得上月光色”。

谢临砚没回头。他望着窗棂外的青石板,那里还留着苏晚镜前日踩过的脚印,被昨夜的薄雪填了一半,只剩个浅浅的轮廓。他忽然想起她总爱穿的那双绣鞋,鞋头绣着缠枝莲,正是她虎口胎记的模样,“这样走在路上,就像带着你的念想了”,她那时笑着说,指尖还在他手背上画了朵小小的莲花。

“放着吧。”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目光落在青禾手里的砚台。那砚台边缘有道细缝,是去年她绣《百子图》时,被他失手碰掉在地上磕的,她当时还嗔怪地说“这是要留着给青禾当念想呢”,如今倒真成了念想。

青禾把砚台搁在案角,转身时碰倒了绣架旁的线轴,金线滚落一地,银箔碎屑在晨光里闪闪烁烁,像苏晚镜发间常落的星子。那丫头慌忙去捡,手指被线轴上的木刺扎破了,血珠滴在金线上,红得刺目。

“别动。”谢临砚忽然起身,快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青禾的手指在发抖,掌心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糖糕,是巷口老张头昨儿送来的,说“给晚镜丫头留着”,如今糖霜化了大半,黏在指缝里,甜得发苦。

他想起苏晚镜总爱这样握着青禾的手教她穿针,说“针尖要对准光,线才不会歪”。那时青禾总笨手笨脚的,针脚歪得像条小蛇,苏晚镜就笑着拿绣绷敲她的手背,“等你绣出挺首的线,就带你去苏州挑最好的丝线”。

“小姐说,被木刺扎了要涂松烟墨,能止血。”青禾忽然开口,眼泪砸在谢临砚手背上,烫得他猛地一颤。他低头看见她虎口处贴着片干枯的荷叶,是苏晚镜生前备下的,说“夏天蚊虫多,这个比药膏管用”,如今边角卷了毛,像只枯萎的蝶。

谢临砚转身去取药箱,脚步踢到了桌下的暖炉。那是苏晚镜绣活时总放在脚边的,铜面上刻着“镜月”二字,是他亲手凿的。炉子里的炭早就熄了,只剩点余温,他摸上去时,指腹触到铜面的凹痕,忽然想起她总爱把脚搁在炉边,说“这样绣到深夜,指尖才不会凉”。

“先生,张爷爷在门口呢。”青禾举着包扎好的手指,怯生生地说。她袖口沾着点墨渍,是方才研墨时蹭的,苏晚镜从前总爱替她擦掉,说“姑娘家要干净些,将来才好嫁人”,说这话时,眼角的笑纹里盛着光,像落了星子。

谢临砚走到门口时,正撞见老张头背着糖画架子站在巷口。那老爷子裹着件旧棉袄,耳朵上套着青禾去年给他绣的耳套,蓝布面上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是那丫头的作。他看见谢临砚,浑浊的眼睛动了动,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给你留的。”老张头把油纸包往他手里塞,纸角还沾着点糖霜,“晚镜丫头昨儿还说想吃兔子的,我特意多熬了点糖,想着今儿一早送来……”他话说到一半,看见谢临砚手里攥着的金线,突然闭了嘴,喉结滚了滚,没再往下说。

谢临砚捏着那油纸包,指尖被糖霜硌得发疼。他想起苏晚镜总爱把糖画掰成小块,一半喂他,一半留给青禾,自己只尝一小口,说“太甜了,怕腻着”,可每次青禾去买,她又总叮嘱“要老张头多抹点糖霜,甜才像日子嘛”。

“她走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老张头手里的糖画架子“哐当”一声歪了,木架上那只没卖完的凤凰糖画掉在雪地里,碎成几截,糖渣混着雪粒子,亮晶晶的,像她绣品里常绣的碎星。

“这丫头……”老张头蹲下去捡糖画,手抖得厉害,“前儿还说要学做糖画,说等开春了,要在绣坊门口支个小摊子,跟我打对台呢……”他忽然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砸在雪地里,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她怎么就不等了呢……”

谢临砚没说话。他转身回了绣坊,青禾正站在廊下,手里攥着块素绢,是苏晚镜准备绣《百子图》的,如今上面被她绣了朵歪歪扭扭的莲花,针脚乱得像团麻。那丫头看见他进来,慌忙把绢布往身后藏,肩膀却抖得厉害。

“小姐说,绣莲花要用金线勾边,才像先生砚台里的光。”青禾忽然哽咽着说,眼泪打在素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可我总绣不好,她还没教我怎么勾边呢……”

谢临砚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素绢。布面上的莲花歪歪扭扭,却用了最细的金线,是苏晚镜特意托人从苏州带来的,说“给青禾练手正好”。他指尖拂过那乱麻似的针脚,忽然想起她教青禾绣鸳鸯时,总说“针要朝着心的方向,才绣得出活气”,那时她的指尖落在青禾手背上,暖得像春日的阳光。

“我教你。”他说。青禾猛地抬头,眼里还挂着泪,却亮得像落了星子,“先生会绣?”他没回答,只是从案几上取了根金线,穿进针眼里。他的手指长而有力,握惯了狼毫的手捏着绣花针,竟有些笨拙,像个初学的孩童。

“线要绕三圈,结才不会散。”他学着苏晚镜从前的样子,指尖捏着线头在青禾手背上绕,动作生涩得很,“就像……就像她给你绣暖袖时那样。”青禾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在他胳膊上,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那里还留着她前日绣的缠枝莲暗纹,针脚细密,是她惯有的手法。

“小姐说,先生最笨了,连鞋带都系不好,要她天天盯着。”青禾哭着说,声音闷在他衣袖里,“她说等开春了,要给先生绣双新鞋,鞋头绣只小老虎,说先生发起脾气来,就像后院那只老猫……”

谢临砚的手猛地顿住。他想起苏晚镜总爱在灯下给他缝补衣衫,针脚细密,袖口磨破了,她就绣朵小小的梅花补上,说“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了”;他写字时墨沾到衣襟上,她就用同色的丝线绣片墨痕,说“这叫墨染梅,是新样子呢”。

他忽然转身冲进内室,从箱底翻出个锦盒。盒子里放着双绣鞋,鞋头绣着只威风凛凛的小老虎,针脚却有些乱,显然是没绣完——是苏晚镜前日偷偷绣的,被他撞见时,她还红着脸说“练手呢,给青禾做样子”,如今鞋面上的金线还闪着光,却再也等不到主人把它绣完了。

“她总说……”谢临砚着鞋头的老虎,指尖被金线硌得发麻,“总说要把日子绣得热热闹闹的,让青禾有个家,让老张头的糖画有人买,让……”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喉结滚了滚,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入夜时,谢临砚坐在案几前,对着那方空砚台磨墨。青禾端来的晚饭放在旁边,早就凉透了,她没敢再劝,只是把暖炉往他脚边推了推,炉子里添了新炭,热得发烫,像苏晚镜从前总给他焐的温度。

“小姐说,先生夜里写东西会冷,要把暖炉放近点。”青禾轻声说,转身时碰掉了窗台上的花盆,里面的昙花种子撒了一地,是苏晚镜临走前叮嘱她收好的。那丫头慌忙去捡,手指被土块里的小石子硌破了,血珠滴在种子上,红得像她绣品里的朱砂。

谢临砚忽然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碎碎的,落在青石板上,没声息。他想起苏晚镜总爱在雪夜推开窗,说“雪落下来的声音,像金线穿过布面呢”,那时他总嫌冷,把她往怀里拉,她就笑着捶他,说“先生比青禾还怕冷”。

“她留了东西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青禾。布是苏晚镜常用的素绢,上面绣着朵小小的莲花,针脚细密,是她最好的手艺。青禾打开布包,里面是枚银质的针筒,刻着缠枝莲,正是苏晚镜一首用的那支,筒里还插着几枚金针,是她准备教青禾勾边用的。

“小姐说,等我学会了勾边,就把这针筒送给我。”青禾捏着针筒,眼泪又掉了下来,“她说这是她娘留给她的,要传给最贴心的人……”

谢临砚没说话。他走到案几前,拿起那方《鹊桥仙》绣品,指尖拂过“又岂在朝朝暮暮”七个字。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点收尾的星子旁,半片玉簪鳞羽己彻底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

他忽然铺开宣纸,蘸了砚台里的墨,笔锋落下时,却不是平日里写的诗词,而是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我等你”。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他三百年前留在砚台里的执念,浓得化不开。

青禾端着添好炭的暖炉进来时,看见他正对着那三个字发呆,鬓角的白发竟比昨日多了些,像落了层霜。她把暖炉放在他手边,轻声说:“小姐说,先生写的字最好看,连国子监的先生都比不上……”

谢临砚抬头,看见青禾耳上戴着的银坠子,是苏晚镜去年给她打的,坠子上刻着个小小的“禾”字。他忽然想起苏晚镜总说“青禾这丫头,是来给我们做念想的”,那时他还笑她多愁善感,如今才懂,所谓念想,原是这样寸寸揪心的疼。

“她没走。”他忽然说,指着案几上的空砚台。砚池里不知何时积了点水,映着窗外的月光,泛着淡淡的银辉,像极了苏晚镜研出的墨,“你看,她还在呢,在砚台里,在绣品上,在……”他话说到一半,看见青禾眼里的泪,突然住了口。

后半夜,青禾被冻醒了,起来添炭时,看见绣坊的灯还亮着。她走过去,看见谢临砚趴在案几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方《鹊桥仙》绣品,脸颊贴着“暮”字的位置,嘴角竟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像梦到了什么好事。

案几上的宣纸上,那三个字“我等你”旁边,多了几行小字,墨迹还没干透:

“砚中雪未消,

腕上纱犹绕。

三百年太短,

余生路还早。”

青禾轻轻给谢临砚披上件棉袄,是苏晚镜给他缝的,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梅花。她转身时,看见窗台上的昙花种子发了芽,嫩芽顶着点新绿,在月光里颤巍巍的,像极了苏晚镜从前绣在绢布上的春草。

她忽然想起小姐说过的话:“春天总会来的,就像有些念想,藏在土里,也能开出花来。”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落在绣坊的瓦檐上,簌簌的响。案几上的空砚台里,月光越积越厚,慢慢凝成了层薄薄的墨,泛着淡淡的银辉,像有人刚研过似的。

谢临砚在梦里动了动,指尖似乎触到了什么温暖的东西,像苏晚镜的发间,像她的胎记,像三百年里,每一次她笑着说“我在呢”时,那触手可及的人间。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