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镜反手攥住谢临砚的手腕,他魂魄的凉意透过衣袖渗进来,却压不住她掌心突突跳动的血。金线在指间绕了三圈,她低头咬断线头时,齿间尝到淡淡的腥甜,抬眼时正对上他眼底翻涌的血色。
“谢先生,你看这金线,”她晃了晃手里的线轴,声音轻得像落雪,“是青禾前日从苏州带回来的,说掺了真银箔,绣夜里的星子最亮。”
谢临砚猛地抽手,却被她攥得更紧。他看见窗外廊下的灯笼晃了晃,青禾抱着暖炉的身影一闪而过——那丫头总说绣坊夜里冷,每日亥时都要来看一眼炭火,此刻却不知为何,远远站着不肯进来,只把暖炉抱得愈发紧了。
“青禾不懂这些!”他嘶吼着去掰她的手指,指缝间的血顺着指节往下淌,滴在绣棚的木架上,晕成蜿蜒的红蛇,“她只知道你爱吃巷口的糖糕,知道你绣久了眼睛会酸——可你连这点念想都要剥夺吗?”
“谢先生,”她重新夹好绣棚,指尖在“暮”字的起笔处轻点,“你看这线结,青禾前日绣荷包时总打不好,我说要教她,还没来得及呢。”
谢临砚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抵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他看见窗棂外的雪停了,青石板上积的雪泛着冷光,巷口卖糖画的老张头正收摊,木架上那只刚画好的凤凰还沾着雪粒子——苏晚镜总说,老张头的糖画能吃出小时候的味道,昨儿还央青禾去买了支兔子的。
“你要教她的何止这些。”他声音发颤,目光扫过绣架旁堆着的素绢,“你说要绣一幅《百子图》送王掌柜的孙儿,说要把后院的腊梅绣进明年的新样子里,你甚至答应青禾,开春要带她去苏州挑丝线——这些,你都要食言吗?”
苏晚镜拈起最后一根金线,线轴在指间转了半圈,银箔碎屑落在她发间,像落了星子。“去年此时,你在砚台里映出的雪,比今年的软些。”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那时我就想,能把雪映得这么温柔的人,定是个心软的。”
谢临砚的魂魄突然剧烈震颤,案上的“锁月”砚开始发烫,砚池里的墨汁泛起细泡。他想起三百年前,林婉总爱用这方砚研墨,说端溪石的纹路里藏着月光,研出的墨写相思最浓。那时他总笑她痴,首到被封在砚中才懂,那些年她写下的“相思”二字,笔锋里全是没说出口的牵挂。
“心软不是让你拿命来填!”他扑过去想夺绣针,指尖却穿过她的衣袖,带起一阵刺骨的寒意。这寒意顺着血脉漫上来,竟让他想起刑场那日的风,也是这样冷,吹得他睁不开眼,只听见林婉在宫墙上喊:“谢临砚,我等你!”
原来有些承诺,要等三百年才能听懂其中的痛。
苏晚镜的针尖落在“暮”字的收锋处,忽然停住。她看见青禾抱着暖炉从廊下跑过,手里还攥着块油纸包,油纸角露出半块糖糕——定是方才听见动静,怕她绣久了饿,特意去热的。那丫头总这样,嘴笨,却把她的喜好记得比谁都牢。
“青禾的手炉该添炭了。”她轻声说,金线在绢布上蜿蜒,像极了后院那株老梅的枝桠,“去年她染了风寒,我用这金线给她绣了个暖袖,她说戴着像揣了团小太阳。”
谢临砚望着窗外,青禾果然在廊下跺脚,暖炉的热气从袖口冒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那丫头正对着绣坊的窗纸出神,手里的糖糕被攥得变了形,却始终没敢敲门。
“她要的不是暖袖,是看着你坐在这儿,骂她笨手笨脚。”他的声音突然哑了,“就像三百年前,婉婉的侍女小莲,总爱躲在廊下看她描花样子——她们要的从不是什么念想,是活生生的人啊。”
她看见“锁月”砚的石纹里渗出红光,顺着砚边往下淌,在案上汇成小小的溪流。那些红光里浮着细碎的画面:有林婉在禁术卷轴前垂泪的侧影,有苏晚镜幼时在绣绷前学针脚的模样,还有青禾捧着她绣坏的帕子,偷偷缝补时笨拙的手势。
苏晚镜忽然笑了,将针尖对准“暮”字最后那一点留白。烛火恰好落在她眼尾,映出半滴悬而未落的泪:“前些日子青禾来添炭,说院里的昙花快开了。三百年前婉婉说,昙花要伴着月光看才好,你说……今夜的月够不够亮?”
谢临砚的目光撞进她眼底,那里分明映着满室烛火,却亮得像盛着整片银河。他突然想起三百年前,林婉也是这样笑着,在宫墙下将那方绣着昙花的帕子丢给他,帕角还沾着她发间的珠屑。
“不要——!”
他的嘶吼还卡在喉咙里,苏晚镜己经将针尖刺进绢布。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金线穿过布面的“嗤”声,青禾在廊下压抑的啜泣声,谢临砚自己急促的喘息声,还有……苏晚镜虎口的缠枝莲胎记突然炸开的红光。
“谢先生,”她的声音突然轻得像一缕烟,指尖的金线却被她攥得死紧,“你看,这针脚要藏在……”
话音未落,她的指尖开始变得透明。谢临砚疯了似的扑过去,这一次终于抱住了真实的体温,却眼睁睁看着她的衣袖化作纷飞的银线,缠绕着绣针,将那最后一点收尾缝得严丝合缝。
“婉婉!晚镜!”他将脸埋在她逐渐透明的颈窝,闻到她发间松烟墨混着昙花香的味道,那是他三百年里无数次在砚中闻到的、属于“家”的味道,“我错了……我不架桥了,不渡星河了,我们回绣坊,让青禾给你读话本好不好?”
苏晚镜抬手想摸他的脸,手腕却在半空化作点点微光。她看见青禾抱着暖炉冲进来看,吓得打翻了门边的炭盆,火星溅在青砖上,像极了那年上元节宫灯的碎光。
“青禾,”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扬声,声音轻得只有风吹过的响动,“记得……明日把昙花的种子收起来。”
青禾扑到绣棚边,却只捞到一把散落的银线。她看着苏晚镜的身影一点点融进月光里,看着谢临砚怀里突然空了,只剩那方绣品缓缓飘落,终于崩溃大哭:“小姐!你说要教我绣并蒂莲的!你说等谢先生……”
谢临砚猛地抬头,看见“暮”字的收尾处,那点用金线绣的星子旁,沾着半片透明的鳞羽——是苏晚镜发间常插的玉簪上的,此刻正随着光点的消散,慢慢融进绣布的纹路里。
“又岂在朝朝暮暮”七个字终于完整,可绣字的人,连一句道别都没来得及说完。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