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镜月轩藏砚

2025-08-21 2777字 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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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砖黛瓦被一层薄雪轻轻覆住,檐角下垂着的冰棱折射出冷冽的光。在京城南锣鼓巷最深处藏着一个绣坊,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尽头那扇朱漆木门总虚掩着,门楣上悬着块梨木匾,“镜月轩”三个字是用隶书刻的,红漆早就褪成了浅粉,边角还磨出了木头的原色。一位穿白杭绸襦裙的女子立在廊下,风卷着雪沫子掠过她鬓边的银饰,叮当作响。庭院里的红梅开得正盛,雪落在花瓣上,半融未融,倒像是胭脂染了霜。

"姑娘,今日的晨露接够了。"十六岁的青禾端着个白瓷碗进来,碗里盛着半盏晶莹的露水,她梳着双丫髻,发绳是去年苏晚镜用绣剩的蓝丝线编的。

苏晚镜听见青禾的声音,正低头调整绣棚上的丝线,闻言缓缓回头。鬓边那枚银质流苏步摇随动作轻轻晃动,流苏上坠着的小银铃没发出声响,只那三枚小巧的银花擦过耳际,带起一阵极轻的凉意。

她身上那件月白杭绸襦裙,是前几日刚做好的新衣裳。杭绸料子本就轻薄,在廊下透进的天光里泛着淡淡的柔光,像把初融的月色裁成了衣料。最见功夫的是领口和袖口的缠枝莲纹——青禾记得清清楚楚,姑娘为了这纹样,在绣棚前坐了整整三日。

头一日裁线时,苏晚镜光是挑拣色线就用了两个时辰。寻常绣娘绣莲用三西种绿色便够,她却从线筐里翻出七样浅碧色线:有像初春柳芽的嫩碧,有似雨后青苔的深碧,还有掺了极细金线的翠碧,连青禾都看晕了,问她:“姑娘,一片花瓣哪用得着这么些颜色?”

当时苏晚镜正用镊子夹起一根比发丝还细的线,对着光看线色的浓淡:“你瞧这莲瓣,边缘要像被露水浸过的嫩,中间得带点日头晒过的暖,靠近花萼处又要深些才显得立体。”说着便拈针开始绣,银针在绸面上起落,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只听见线穿过布面的轻微“沙沙”声。

到第三日傍晚,青禾端着晚饭进来时,正见姑娘用银线给最后一片莲瓣勾边。那银线细得像蛛丝,需得屏住呼吸才能绣得匀净。苏晚镜微微侧着头,额角沁出层薄汗,青禾想替她擦,却被她用眼神止住——原来那银线在灯光下会泛出极淡的光,针脚稍歪一点,光痕就会乱。

此刻日头正好,苏晚镜站在窗边理线,袖口的缠枝莲在光里活了一般。最外层的莲瓣泛着银线的柔光,像沾了晨露;往里些的花瓣用了掺金的碧线,在阴影里也透着点暖意。青禾看得真切,那针脚密得连针尖都难进去,竟找不出一处线头,仿佛这莲是从绸子里自己长出来的。

“姑娘这手艺,怕是宫里的绣娘也比不上。”青禾忍不住叹道,伸手想碰那纹样,又怕弄脏了,手在半空停住。

苏晚镜低头理了理衣襟,指尖拂过袖口的莲瓣,动作轻得像怕碰落了花瓣上的露水:“不过是慢些罢了。”话虽轻,眼角却带着点笑意,映着廊外的天光,比那月白襦裙还要清润几分。

刚跨过门槛,就见自家姑娘正对着那块褪色的木匾出神,“您又在看这匾呢?前儿个张屠户家的小子还问,这‘镜月’俩字,是不是说您绣的月亮能照见人影儿?”

“他倒会猜。”苏晚镜接过瓷碗,指尖触到碗沿的凉意,“这匾是开坊时一位老先生题的,说‘镜中花,水中月,绣出来的才是心头的真’。”她边说边往内屋走,青禾赶紧跟上,眼尖地瞥见案头那方砚台。

那砚台放在紫檀木托上,通体是温润的紫黑色,正是上好的端溪石,却连个像样的花纹都没有,只背面隐隐刻着半朵莲,莲心处有道极细的裂纹,像被人硬生生掰断的。“姑娘,这‘锁月’砚真要日日喂露水?”青禾蹲在案边,看着苏晚镜将露水倒进砚台的凹槽里,“前儿个我娘还说,哪有砚台要喝露水的,莫不是被那送砚的老神仙骗了?”

苏晚镜握着墨锭的手顿了顿,指尖碾过墨锭上细腻的纹路,忽然轻声道:“说起来,那年老妪来的时候,怕是正饿着肚子。”

青禾凑近了些,听姑娘往下讲。

“那天是我十五岁生辰,雪下得能没了脚踝,我正让你去隔壁铺子买糖糕,就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晚镜的目光落在砚台那半朵残莲上,声音轻得像落雪,“她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袄,袖口磨出了洞,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进门时踉跄了一下,扶着门框喘了半天才站稳,嘴里呼出的白气比旁人浓些,像是许久没暖和过。”

她顿了顿,拿起墨锭继续研磨,墨香混着回忆漫开来:“我见她嘴唇干裂,就问要不要喝碗热茶。她没应声,只首勾勾盯着我案上的绣绷,忽然从怀里掏出这方砚台,枯瘦的手指捏着我的腕子,力气大得不像个老人家。说这话时,她喉头动了动,我才瞥见她嘴角沾着点麦麸,像是嚼过干硬的麸饼。”

“您当时就看出来她饿了?”青禾恍然道,“怪不得您让我把刚买的糖糕包了两斤给她。”

“可不是么。”苏晚镜笑了笑,“她递砚台时,袖口滑下去些,我瞧见她胳膊细得像根柴禾,手腕上还有勒痕,怕是饿极了才出来走动。我让你去厨房把早上蒸的白面馒头装一篮,再裹上两块酱肉,你还嘟囔说‘老神仙哪用吃这个’。”

青禾脸一红,挠挠头:“我那不是怕她是真神仙,凡间吃食入不了眼嘛。谁知道她接过篮子时,手抖得厉害,掀开布子摸了摸馒头,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掉在馒头上,砸出个小小的湿痕。”

“她谢了我三次,才揣着篮子走的。”苏晚镜磨着墨,墨汁里的银辉晃了晃,“雪地里留下一串浅脚印,走几步就停一停,想来是饿太久,走不动路。如今想来,她哪是什么老神仙,不过是个揣着宝贝砚台、忍饥挨饿的可怜人罢了。”

青禾望着那方砚台,忽然觉得它紫黑的石面上,像是映着当年漫天的雪,和老妪捧着热馒头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亮。

“老神仙哪会骗人。”苏晚镜笑着往砚台里添了些清水,墨锭研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你闻,这墨香是不是和别家不同?”

青禾凑过去嗅了嗅,果然闻到一股清冽的香气,混着案头百合的甜香,倒像把春天揉进了墨里。“是怪好闻的。”她挠挠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姑娘,昨儿个李尚书家的管家又来了,说要加钱买您那幅《寒江独钓图》,还说......还说愿意用他家小姐的金步摇换呢。”

苏晚镜磨墨的动作没停,墨汁在砚台里晕开,竟泛着淡淡的银辉,像盛了一汪碎月。“告诉他,画不卖。”她拿起一支羊毫笔,蘸了墨在素绢上轻轻一点,那墨点竟慢慢晕开,化作一颗极小的星子,“这画要等懂它的人来取。”

青禾撇撇嘴,却也没再劝。她跟了姑娘五年,早知道这位绣娘的性子——有人用半袋新米换走帕子,也有人揣着金银被拒之门外。就像案头这方砚,明明是宝贝,偏要藏在素布底下,每日只肯喝些露水。

正说着,砚台里的墨汁突然轻轻晃了晃,青禾“呀”了一声,指着砚台道:“姑娘你看!这墨里是不是有光?”

苏晚镜低头看去,只见墨汁表面浮着层细碎的银辉,像把揉碎的月光沉在了里面。她指尖轻轻碰了碰砚台边缘,那光又倏地散了,只余下清润的墨香,缠在绣坊的梁柱间,久久不散。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