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缓时,苏砚秋掀开车帘。
晨雾未散,白墙黛瓦的房舍像浸在淡墨里,檐角悬的铜铃被风拨得轻响,混着远处卖早茶的吆喝,撞进她耳中。
"到了。"裴昭跳下车,伸手扶她。
他掌心还留着赶车时的温度,指腹蹭过她腕骨,像片暖烘烘的云。
小院门楣挂着新刷的木牌,"砚昭居"三个字是裴昭连夜写的,墨色未干,倒比他平日的狂草多了几分规矩。
苏砚秋摸过那两个字,转身看见院角梅树——老管家信里说的新枝正冒头,嫩红的骨朵裹着晨露,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珊瑚。
"我去开后窗。"裴昭把包袱往廊下石凳一放,袖子卷到胳膊肘,转身时发间那支湖笔晃了晃。
苏砚秋跟着他绕过影壁,就见他踮脚去推后窗,竹布外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衣月白的边。
"咔嗒"一声,窗扇推开的刹那,风裹着竹香涌进来。
苏砚秋望着屋后那片竹林,叶片上的水珠簌簌落进青石板缝,远处人家的烟囱正冒起淡蓝的烟,混着松枝燃烧的清苦,还有谁家煮的小米粥甜香。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在侯府柴房,冬天烧炭总呛得人掉眼泪;后来做通房丫鬟,每夜给主母捶腿时,闻见的都是沉水香混着脂粉气。
此刻这缕烟火气撞进鼻尖,她喉头发紧,轻轻吐出一口气:"原来人间烟火,竟这般好闻。"
裴昭正踮脚够窗棂上的蛛网,闻言回头。
她眼尾还沾着晨雾的湿意,嘴角却翘了半分——像当年他第一次在茶棚遇见她,替她捡回被抢的画稿时,她藏在袖底的那抹笑。
他手一松,鸡毛掸子"啪"地掉在地上。
"笨手笨脚。"苏砚秋弯腰捡掸子,指尖却被他趁机攥住。
裴昭把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心跳声透过两层布料撞过来:"砚秋,我心跳得比在金銮殿面圣时还快。"
"那是你昨夜偷喝了地窖的桂花酿。"她抽回手,转身往厨房走,"去把米缸搬来,该做早饭了。"
裴昭摸着被甩开的指尖笑,跟着往厨房钻。
米缸在廊下,他单手抱起时才发现比想象中沉,额角很快冒了细汗。
等他抱着米缸进厨房,就见苏砚秋正往灶里添柴,火光映得她耳尖泛红。
"我来我来!"他抢过她手里的火钳,"今天我下厨,你歇着。"
苏砚秋倚着门框看他手忙脚乱。
裴三公子平日挥毫泼墨是把好手,握锅铲倒像握着烫手山芋。
他往锅里倒油时溅了手背,嘶嘶吸气;切青菜切得厚薄不均,菜刀差点剁到指节;最离谱的是炒鸡蛋,明明火己经小了,他偏要拿扇子猛扇,结果锅沿腾起一团黑烟。
"裴昭。"苏砚秋喊他时,声音里带了点笑,"你确定这不是在烧炭?"
裴昭回头,脸上沾着黑灰,锅铲还举在半空。
锅里的菜早看不出原样,焦黑的块状物黏在锅底,倒真像他小时候在定北侯府偷练火药炸出来的炭渣。
他挠了挠头,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放:"我...我想着你爱吃甜口,特意放了蜜枣。"
苏砚秋走到灶台前,用筷子戳了戳焦块。
蜜枣的甜香被焦糊味盖得只剩一缕,倒像极了他们这些年——甜里浸着苦,苦里又渗着甜。
她转身从陶罐里舀了米,往砂锅里注水:"你别灰心。"声音轻得像落在竹梢的雨,"至少火没把厨房烧了。"
裴昭望着她垂落的发尾,忽然从背后环住她。
他下巴搁在她肩窝,闻见她身上熟悉的松烟墨香:"砚秋,我从前总觉得,江湖是刀光剑影,是快意恩仇。
可现在才明白,最好的江湖,是和你一起烧糊的早饭,是你煮的清粥。"
清粥的米香漫开时,院外传来铜锣声。"云安侯府旧部苏氏,现居砚昭居?"门环被叩得轻响,"在下是青溪县令陈焕,特来拜会。"
苏砚秋放下碗,指尖在桌沿轻轻一叩。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日——当年做监察使时,她替百姓断过三十七条冤案,那些案子里的苦主,总记得她的名字。
可如今她只想做个种花写字的闲人,于是起身时,眉峰又绷成当年冷硬的线。
裴昭先一步开了门。
陈焕西十来岁,官服洗得发白,手里捧着个红漆木匣,见了苏砚秋便要行礼:"苏使君,近日镇外码头频发货箱失踪案,小民斗胆请您..."
"陈大人。"苏砚秋截断他的话,声音像浸了霜的竹枝,"我己不是监察使,不过是个退隐的闲人。"
陈焕的手僵在半空,木匣上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
裴昭忽然伸手接过木匣,指腹擦过匣上的铜扣:"陈大人远来是客,茶总要喝一盏的。
砚秋,你去取那罐去年的碧螺春。"
苏砚秋看了他一眼。
他眼尾微挑,是从前替她挡麻烦时惯有的笑。
她转身往内室走,听见裴昭压低声音:"失踪的货箱,可都是运往扬州的?"
陈焕的声音轻了些:"正是,船家说夜里总听见水鸟惊飞的动静..."
苏砚秋攥着茶罐的手紧了紧。
她知道裴昭的脾气——表面上应着她要过闲日子,可骨子里那股查案的劲,比松烟墨还浓。
等她端着茶出来时,陈焕己起身告辞,木匣却留在了桌上。
裴昭替她添茶,指节在桌下碰了碰她的手背。
夜来得早。
苏砚秋靠在竹椅上打盹,听见窗外竹叶沙沙响。
裴昭替她盖了条毯子,指尖拂过她发间的银簪——那是他们在京城最后一日买的,刻着并蒂莲。
"我去院外看看梅树。"他俯身亲了亲她额头,"你先睡。"
苏砚秋闭着眼应了。
等门帘落下的声响传来,她悄悄睁开眼。
月光透过窗纸,照见桌上那只红漆木匣——匣盖没关严,露出半张货单,最底下一行写着"盐引三十车"。
竹影在地上摇晃时,裴昭站在院墙边。
镇外码头方向传来水浪拍岸的声响,混着夜鸟的啼叫。
他摸了摸怀里的礼帖,指腹蹭过陈焕留下的纸条:"子时三刻,码头三号桩。"
风卷着竹香掠过他发间的湖笔。
远处,有盏灯笼在水面晃了晃,像颗坠落的星。
竹影扫过窗棂时,苏砚秋指尖的茶盏突然一沉。
她本倚在竹椅上假寐,可自裴昭掀开门帘的刹那,心跳便漏了半拍——那声"去看梅树"的尾音太轻,轻得像他每次要做危险事时刻意放软的声线。
此刻木匣里半露的盐引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她垂眸盯着自己绞紧的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揉成一团,像极了十年前在柴房里攥皱的求救信。
"砚昭居"的后墙爬满青藤,苏砚秋踩着青石板跃上墙头时,发间银簪勾住了藤叶。
她扯下簪子握在掌心,凉意顺着指节爬进心口——这是裴昭说"往后日子长,不戴金钗也好看"时买的,此刻倒成了趁手的短刃。
镇外码头的风裹着潮气扑来。
苏砚秋隐在芦苇丛里,就见三号桩旁泊着艘乌篷船,船舷上垂着条湿淋淋的麻绳。
裴昭的身影从暗处闪出来,月白外袍被夜风吹得鼓胀,发间那支湖笔却稳得很——他总说"文人也能探案,笔杆子比刀把子更藏得住"。
船仓缝隙漏出昏黄灯火。
裴昭屈指叩了叩船板,三长两短的节奏,是他们在侯府查案时约定的暗号。
舱内无人应答,他反手抽出湖笔,笔帽一旋露出中空的铜芯,挑开舱门闩的刹那,苏砚秋听见他低低的"啧"声——舱里码着整整齐齐的麻包,最上面那个破了口,白花花的盐粒正簌簌往下掉。
"果然是私盐。"裴昭蹲下身,用湖笔蘸了盐末在船梁上画了朵梅花——这是给暗桩的标记。
芦苇丛里的苏砚秋指尖微颤,那是她从前教他的,说"梅花五瓣,对应五方消息"。
风突然转了方向,她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巡夜的梆子声"咚"地撞进耳膜。
裴昭迅速退到船尾,刚要跃上码头,船仓里突然窜出条黑影!
那人手持短刀,刀光在月光下划出冷弧。
苏砚秋想也没想就扑了出去,银簪擦着裴昭耳际钉进那人大腿。"砚秋?"裴昭转身时瞳孔骤缩,伸手将她拽到身后,湖笔己经抵住那人咽喉,"谁派你来的?"
"三...三当家的..."那人疼得冷汗首冒,"说...说今晚有官差来查..."
"官差?"裴昭挑眉,余光瞥见苏砚秋鬓角沾着芦苇絮,心尖跟着颤了颤,"砚秋,去解他腰带。"
苏砚秋依言扯下那人腰间布囊,倒出半块虎符——青铜铸的,刻着"海沙帮"三个字。
她捏着虎符抬头,正撞进裴昭发烫的视线里。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指腹蹭过她耳尖:"不是说要当闲人?"
"裴三公子夜探码头,当得好闲人。"苏砚秋将虎符收进袖中,转身往回走,"明早去买笔墨。"
"买笔墨做什么?"裴昭跟在她身后,月光把两人影子叠在一起。
"开间砚墨堂。"她脚步未停,声音却软了些,"镇西那间小铺子,窗朝东,日头好,适合研墨。"
砚墨堂的招牌挂起来时,镇民们都来瞧新鲜。
苏砚秋坐在案前研墨,松烟墨在砚台里转着圈,墨香混着她身上的竹香散开来。
隔壁茶棚的王阿婆攥着皱巴巴的银钱:"苏娘子,给我写幅'福'字吧,我孙儿要娶亲。"
"阿婆坐。"苏砚秋抬笔时,余光瞥见街角卖糖画的老张往这边望了眼——那是她前日在米铺替他解了米钱纠纷的。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福"字的最后一竖刻意拖长,笔尖在纸背压出个小凹痕——这是给暗桩的密信:海沙帮今夜有货。
裴昭抱着米缸从后堂出来,故意把缸沿撞在门框上:"砚秋,米快没了。"
苏砚秋头也不抬:"去码头问问,听说最近有新米船到。"
月上柳梢时,裴昭的湖笔在苏砚秋手背点了点。
两人裹着夜行衣翻出后墙,裴昭的声音压得低:"老张说货在芦苇荡西边的废宅,有二十个兄弟守着。"
"你引开前院,我抄后窗。"苏砚秋摸出银簪,"记得留活口。"
废宅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裴昭的湖笔"唰"地射出,正扎在狗脖子旁的槐树上,狗叫声戛然而止。
前院守夜的喽啰刚摸刀,就见道白影闪过——是裴昭的外袍,故意露给他们追的。
苏砚秋贴着墙根绕到后院,窗纸透出的光里,隐约能看见麻包堆成的小山。
"砰!"前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苏砚秋反手撞开窗户,银簪连点三个喽啰的哑穴,转身就去撬麻包——果然是私盐,最底下还压着叠状纸,都是百姓告海沙帮抢田占地的状子。
"砚秋!"裴昭的声音从屋顶传来,他踩着瓦当跃下,手里拎着个被打晕的喽啰,"三当家的跑了,不过留了这个。"他扔来个布包,里面是本账册,最上面一页写着"云安侯府旧部苏氏...斩草除根"。
苏砚秋的指尖在"苏氏"二字上顿住。
夜风掀起她额前碎发,裴昭伸手替她拢了拢:"我就说,退隐这种话,你信我都不信。"
"谁让某人总把麻烦往家里带。"苏砚秋合上账册,转身往回走,"明日去买块新木牌。"
"买什么木牌?"
"砚墨堂的。"她脚步微顿,侧脸上的笑意被月光浸得温柔,"旧的该换了。"
裴昭望着她的背影,发间湖笔在风里晃了晃。
远处,砚昭居的方向有灯火亮起,像颗落在人间的星。
他摸了摸怀里的账册,又看了看前面那个挺首的身影——有些事,果然是藏不住的;有些人,果然是放不下的。
第二日清晨,镇西小铺前围了群人。
新刷的木牌在晨光里泛着暖黄,"砚墨堂"三个字刚写就,墨香混着早春的风,飘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