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童掀起门帘的瞬间,苏砚秋闻到了比往日更浓的沉水香。
云安侯正背对着她立在书案后,玄色锦袍上金线绣的麒麟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那是她幼时最熟悉的背影,却也是十年前将她推进泥沼的推手。
"砚秋见过父亲。"她声音清冷,像冰锥敲在青石板上。
云安侯转身时,茶盏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他盯着她素色裙裾扫过青砖的模样,喉结动了动:"你...倒是比你母亲更像云安侯府的人。"
苏砚秋将账本拍在案上。
纸页翻动的声响惊得檐下雀儿扑棱棱飞走,惊碎了满室虚浮的平静:"父亲召我来,是要谈这桩婚事,还是谈这桩军械采购的罪证?"
案上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云安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伸手去按账本,指尖却在触到封皮时顿住——那是他亲笔签的"云安"火漆印,连朱砂的晕染痕迹都与当年给北境军调粮时如出一辙。
"你不过是个通房养的庶女..."
"庶女?"苏砚秋打断他,袖中指甲掐进掌心。
十年前她跪在祠堂,听着林姨娘说"这丫头命硬克母"时,也是这样的疼。
她抬眼,眼尾红痣在烛火里烧得发亮,"父亲该记得,当年产房里那碗参汤是谁端的。
林姨娘往我生母药里掺的朱砂,您让人换走的金胎玉镯,还有...我脖颈后的朱砂痣。"
云安侯的手重重砸在案上。
茶盏应声而碎,滚落在她脚边,瓷片割破她的绣鞋,血珠渗出来,在青砖上晕开一点红。
他喘着粗气,喉结剧烈起伏:"你母亲是罪臣之女!
当年若不换了你,云安侯府早被牵连——"
"所以您就把嫡女丢去做通房,让庶女顶着我的名字招摇?"苏砚秋弯腰拾起一片瓷片,锋利的边缘抵住自己手腕,"您可知那十年我是怎么过的?
林姨娘的藤条抽在背上,说是替我'管教规矩';二小姐的脂粉泼在头上,说是'给贱蹄子开脸';连门房的婆子都能往我饭里吐口水,说'庶女就该学吃脏饭'!"
窗外雷声滚过。
乌云压得极低,几乎要蹭到房檐。
裴昭贴在廊下的砖墙上,掌心沁出冷汗。
他能听见苏砚秋话音里的颤,像一根细针在扎他心口——原来她总说"习惯了"时,是把这些血和泪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够了!"云安侯抓起镇纸砸向她。
苏砚秋偏头躲过,镇纸擦着她耳际砸在墙上,"你以为有了本破账本就能翻案?
陈侧妃早把当年的事埋得干干净净——"
"陈侧妃?"苏砚秋冷笑,从袖中抖出半枚银锁。
那是她在林姨娘房梁暗格里找到的,刻着"昭宁"二字,"上个月陈侧妃落水前,可曾托人给您送过这个?
她说'当年的事要露了',您就找人在她船底凿了洞?"
云安侯的脸瞬间煞白。
他踉跄后退,撞翻了博古架,青瓷瓶"哐当"落地,碎成一片狼藉。
苏砚秋看着他,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她缩在柴房里冻得发抖,透过结霜的窗纸,看见他抱着被调包的"嫡女"上了软轿,连一眼都没往柴房这边看。
"您以为能瞒一辈子。"她一步步逼近,银锁在指间晃出冷光,"可惜...我回来了。"
"你以为凭这些就能扳倒我?"云安侯突然笑了,笑得肩膀首颤。
他从怀里摸出短刀,刀刃映着烛火,"侯府的血,从来都是用血来洗——"
"还有这份呢。"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裴昭站在逆光里,腰间软剑未出鞘,却己压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他手里攥着一卷密档,封皮上"靖远使令"西个朱字在阴云中格外醒目:"云安侯私通北境叛军的供词,还有陛下亲批的查案手谕。"
苏砚秋望着他,突然想起昨夜他说"我总怕你受委屈"时的眼神。
此刻他眉峰冷得像刀,却在与她目光相撞时,悄悄弯了弯唇角——那是只有她能看懂的暗号,说"我在"。
云安侯的刀当啷落地。
他盯着裴昭腰间的定北侯府玉牌,又看向苏砚秋手里的银锁,突然瘫坐在地,鬓角的白发被穿堂风掀起:"是...是定北侯府查的?
你们...你们早就..."
"早就该查了。"裴昭走到苏砚秋身边,替她挡住溅在裙角的瓷片。
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腕上的血珠,声音放软了些,"砚秋,该回家了。"
窗外一道闪电劈下,照得满室亮如白昼。
苏砚秋望着裴昭掌心里的密档,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里,她背着浑身是血的小公子躲进破庙时,他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说"姐姐别怕,我长大保护你"。
原来有些缘分,从血里生出来,就注定要在光里结果。
云安侯的啜泣声被雷声盖过。
裴昭将外袍披在她肩上,挡住穿堂风里的凉意。
他的指尖扫过她耳后未干的血渍,低声道:"方才你说'现在不是妻子么'...等明日早朝,我就去求陛下赐婚。"
苏砚秋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光,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脖颈。
她的唇落在他耳畔,声音轻得像叹息:"裴昭,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裴昭迅速退后半步,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指尖却悄悄勾住她的小指。
几个府卫举着火把冲进来,为首的管家看见瘫在地上的侯爷,惊得火把都掉了:"侯...侯爷这是?"
"送侯爷去祠堂。"苏砚秋理了理被裴昭弄乱的鬓发,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让他好好想想,这些年做过的亏心事。"
裴昭望着她转身时挺首的脊背,忽然想起昨夜她扑进他怀里时说的"我有你"。
原来最烈的火,从来不是烧给别人看的,而是要暖那个陪你走过寒夜的人。
密档在他掌心发烫。
他望着窗外渐起的风,忽然笑了——等明日早朝,他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云安侯府的嫡女,该配怎样的风光。
而此刻,苏砚秋正弯腰拾起那半枚银锁。
烛火映着她眼尾的红痣,像一颗要落进人心里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