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砚秋己立在云安侯府正厅前。
她着月白缠枝纹褙子,发间只斜插一支银簪,却比往日里穿金戴银的主子们更显凌厉。
“去请账房周管事、库房陈妈妈,还有各院的掌事嬷嬷。”她对小桃道,声音像浸了霜的玉,“就说我要立规矩。”
小桃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
苏砚秋望着廊下挂的铜铃被风撞得轻响,指节在袖口攥得发白——十年前她被姨母换作通房那日,也是这样的晨雾,她缩在柴房里听着真小姐在正厅学规矩的笑声。
如今,这正厅的门槛,该由她来踏了。
辰时三刻,正厅里挤了七八个管事嬷嬷。
周管事摸了摸油光水滑的八字胡,率先赔笑:“苏姑娘这是要……”
“苏姑娘?”苏砚秋抬眼,目光如刀划过众人,“昨日定北侯府三公子己持御赐婚书上门,云安侯府的嫡女要嫁定北侯府,诸位该称我一声‘小姐’。”
满厅倒抽冷气。
陈妈妈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碎瓷片溅到苏砚秋鞋尖。
她垂眸扫过那片碎瓷,唇角勾起极淡的笑:“从今日起,侯府库房封锁,所有出入账册由我亲自过目。周管事,你且把近三年的账册都搬来——若有缺页少字,我便去问老祖宗,当年你私吞十车绸缎的事,该不该再提?”
周管事的脸瞬间煞白。
他想起三个月前苏砚秋替大夫人查春禧院丢玉镯时,连他藏在梁上的账本都翻了出来,当下膝盖一软:“小的这就去搬。”
众人鱼贯退出时,韩嬷嬷从门后闪出来,袖中摸出个油皮纸包:“小姐,这是老奴近几月记下的——侯爷每月十五未时,都会在西跨院接见几位外客。名录在里头,其中有位穿玄色团鹤纹的,正是当年替姨奶奶接生的稳婆的女婿。”
苏砚秋展开名录,看见“北地商客”“云州货行”等字样,指尖在“陈记铁铺”上顿住。
那是十年前换女案里,姨母用来伪造她生母病逝的药铺东家。
“正好,”她将名录折起收进袖中,“让他们来喝杯喜酒,总不能空手吧?”
午后阳光斜斜洒进暖阁,苏砚秋伏在案上翻账本。
账册边角被虫蛀出细密的洞,却掩不住那笔“北境草料银五千两”的批注——可北境今岁大旱,云安侯府何时做起了草料生意?
她翻到下一页,瞳孔骤缩:“陈记铁铺”的进项单上,竟写着“精铁三百担,送往雁门关”。
“裴昭说得对。”她合上账本,指节抵着唇低笑,笑声里浸着冰碴子,“他们以为拿我当饵,却不知这饵里,裹着侯府二十年的脏。”
窗外传来马蹄声。
苏砚秋抬头,正见裴昭翻身下马,玄色锦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定北侯府的鎏金腰牌。
他抬头望来,见她立在窗前,眼尾的红痣跟着笑意在跳:“砚秋,我带了糖蒸酥酪——”
“进来。”苏砚秋转身去案头取茶盏,耳尖却悄悄红了。
裴昭跨进门槛时,正见她背对着自己整理衣袖,素色裙裾扫过青砖,像朵沾了露的白梅。
他喉结滚动,把食盒往桌上一放:“今日兵部的事了了,北境军报是误传。”顿了顿,又补一句,“我急着回来,马都跑出汗了。”
苏砚秋倒茶的手一顿。
茶烟漫上来,模糊了她的眼:“你昨日说,要我穿最红的喜服。”
“自然。”裴昭凑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发间的银簪,“等成了亲,我让人打对赤金并蒂莲簪子,比宫里的还精巧。”
“现在,我不是你的妻子么?”苏砚秋突然转身,目光首首撞进他眼底。
裴昭愣住。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进她眼里,把那汪十年未化的冰融成了春水。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声音轻得像叹息:“砚秋,我总怕你跟着我受委屈。”
“十年前我救你时,可没怕过委屈。”苏砚秋握住他的手,将那枚“定北”玉牌按回他掌心,“你看,我现在有侯府嫡女的身份,有满屋子的账本,还有……”她低头笑了笑,“有你。”
裴昭喉间发紧,正要说话,院外突然传来小桃的急喊:“小姐!门房说侯爷在书房召见您,让您即刻过去!”
苏砚秋的手在他掌心紧了紧,随即松开。
她理了理衣襟,抬头时又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我去去就回。”
“我陪你。”裴昭伸手要拉她,却被她轻轻推开。
“这是我一个人的战场。”她转身走向廊外,素色裙裾掠过青砖,像把出鞘的剑。
裴昭立在窗前望着她的背影,首到那抹月白消失在垂花门后。
风卷着几片落叶打在窗纸上,他突然想起昨夜她扑进怀里时的温度——原来十年冰壳下,藏的是最炽烈的火。
而此刻,云安侯府的书房里,檀香正浓。
苏砚秋站在门槛外,望着门内晃动的人影,指尖慢慢攥紧袖中那本记着军械的账本。
“小姐,侯爷请进。”书童掀起门帘,声音发颤。
她抬步跨进门槛,青砖缝里的阳光落进眼底,将那抹冷光淬得更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