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夜雾裹着湿冷的潮气往领口钻，裴昭的指尖在缰绳上蜷成节，耳尖微动——方才那声枯枝断裂绝不是山风。
他勒住青骓马，马蹄在碎石上碾出细碎的响，后颈寒毛根根竖起。
"少爷。"身侧小翠的声音比雾还轻，她攥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前头..."
裴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月光穿透雾霭，正照见山道中央横卧着块磨盘大的滚石，石上还沾着新土。
他翻身下马，靴底碾碎两片枯蕨，碎叶的苦香混着血锈味窜进鼻腔——是刀鞘摩擦的金属气。
"往后退。"他将小翠推到马后，反手抽出腰间软剑。
剑鞘"咔"地弹开的刹那，身后传来踩断野藤的脆响。
裴昭旋身挥剑，银芒掠过左侧树影，却只劈落半截枯枝。
再回头时，山道两头己立起七道黑影，蒙面粗布下只露出森白的眼。
"被包围了。"小翠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死死抠住马鬃。
裴昭背贴山壁，软剑挽了个剑花。
月光落在刺客们的刀刃上，映出冷冽的弧——这些刀身窄而长，刃口有三指宽的血槽，正是定北军制式的陌刀。
他喉结滚动，心跳声盖过了山风："你们是谁的人？"
为首的刺客摘下面巾，左脸有道蜈蚣似的伤疤，笑起来像夜枭："裴三公子，得罪了。
有人要你死在这鬼地方。"话音未落，六柄陌刀同时出鞘，刀风卷着雾刃劈来。
裴昭旋身避开当头劈下的刀，软剑缠住左侧刺客的手腕。"咔"的骨裂声里，他瞥见对方腰间挂着的青铜虎符——半枚虎符，和定北侯府暗卫的信物纹路如出一辙。
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他突然想起三日前扬州码头，那个撞翻他茶盏的灰衣人。
当时他只当是市井意外，如今想来...
"小心！"小翠的尖叫刺进耳膜。
裴昭偏头，左肩传来火辣辣的疼，刀刃擦着锁骨划过，血珠溅在雾里，像撒了把碎珊瑚。
他反手刺出一剑，剑尖没入刺客右胸，却没听见预想中的闷哼——这刺客竟咬着牙继续挥刀！
"是死士。"裴昭的瞳孔骤缩。
定北军里确有训练死士的法子，用药物麻痹痛觉，不到气绝不肯停手。
他扫过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心沉得厉害：能调动定北军死士的，除了父亲...不，定北侯府暗卫虎符由他亲管，连大哥都未必能拿到半枚。
那会是...
"咻——"
破空声从头顶炸响。
裴昭旋身翻滚，弩箭擦着耳垂钉进山壁，箭尾羽毛还在颤。
他刚撑起身子，后心被踢中，整个人撞在滚石上。
碎石扎进脊背，他闷哼一声，软剑"当啷"落地。
"少爷！"小翠扑过来要捡剑，却被刺客一脚踹开，撞在树上昏了过去。
裴昭盯着逼近的七柄刀，突然笑出声："就凭你们？"他摸向怀中，指腹触到那封未拆的信——是砚秋让人连夜送来的，墨迹还带着墨香。
为首的疤脸举起刀："送公子上路。"
刀光劈下的刹那，裴昭侧身一滚，抓住脚边的碎石砸向疤脸眼睛。
趁对方捂眼的空当，他扑向软剑，却被身后的刺客勾住脚踝。
他重重摔在地上，后脑勺撞在石头上，眼前发黑。
"砚秋..."他攥紧怀中的信，指节发白。
信里是她刚劲的小楷："速归，有事相商。"他原想着给她带扬州的糖蒸酥酪，原想着逗她看自己新换的绣着并蒂莲的湖蓝衫子...
山风卷着雾灌进喉咙，裴昭突然听见山涧的水声。
他歪头望去，方才被滚石挡住的山涧此刻露出狰狞的豁口，水流轰鸣如雷。
刺客的刀刃离他咽喉只剩三寸，他突然发力一挣，和那刺客一起跌进山涧。
"噗——"
冷水灌进鼻腔的瞬间，裴昭松开了手。
软剑沉进湍流，他却死死攥着怀里的信。
黑暗中，他看见十二岁那年的雪夜，穿月白小袄的小姑娘举着灯笼，将他从冰窟窿里拉上来。
她冻得发紫的嘴唇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意识逐渐模糊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喊："砚秋...等我..."
晨雾未散时，苏砚秋正对着妆匣发怔。
镜中映出她泛青的眼尾——昨夜她又梦到那片冰湖，梦里有人在她耳边说："砚秋，别回头。"
"小姐！"
门被撞开的声响惊得她手一抖，螺子黛摔在妆台上，碎成墨玉般的渣。
小翠浑身湿透跪在地上，发梢滴着水，脸上还沾着草屑："裴...裴公子他...他在山道遇刺，跌进了山涧..."
苏砚秋的指尖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夜让春桃送出去的信，想起裴昭每次见她时故意晃着的玉坠子，想起他说"砚秋，你笑起来比雪后初晴还好看"时亮晶晶的眼睛。
"人找到了吗？"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冷，冷得像腊月里的井水。
小翠摇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砖上："山涧水急，我们找了整夜...只捞到半块玉佩，是少爷随身带的..."她从怀里摸出半块羊脂玉，断口处还沾着血。
苏砚秋接过玉佩，体温透过玉面渗进掌心。
那是她去年生辰送的，刻着"砚昭"二字，如今只剩"砚"字半边。
她突然想起裴昭总说这玉坠子硌得慌，却日日挂在胸前。
"小姐？"小翠的声音发颤。
苏砚秋抬头，镜中映出她泛红的眼尾。
她将玉佩收进袖中，转身走向衣橱。
青竹纹的女衫被她丢在地上，她摸出件月白男装，袖口还留着去年替裴昭补的针脚。
窗外，晨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
苏砚秋系紧腰带，指尖在腰间的匕首上顿了顿。
她望向案头摊开的账目残页，其中一页右下角，有裴昭用朱砂笔圈的"陈"字。
"春桃。"她推开窗，雨丝打在脸上，"备马。"
春桃捧着斗笠的手僵在半空："小姐要去哪？"
苏砚秋望着远处被雨雾笼罩的山道，声音轻得像叹息："找个人。"
她转身时，袖中半块玉佩撞在匕首上，发出清冽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