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阴冷潮气,仿佛还顺着衣角往骨头缝里钻。
苏砚秋端坐在砚楼的书案后,指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那个天机阁俘虏临死前癫狂的嘶吼,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钢针,扎进她的脑海——先帝遗孤,长公主之女。
这西个字,足以颠覆她过去十八年的人生。
震惊过后,是蚀骨的冰冷。
她不是寻常女子,十年磨一剑,早己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情绪压在心底,只留下清明如镜的理智。
若我真是皇族血脉,为何先帝在世时,无人寻我?
为何宫中从未有过关于我存在的任何记载?
云安侯府,那个将她养大,又企图将她献给太子做玩物的“家”,他们又为何要将她秘密藏匿整整十年?
一个个疑问如同深海中的漩涡,要将她吞噬。
苏砚秋深吸一口气,从暗格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
匣子一开,尘封的账册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她离开侯府时,唯一带走的东西——云安侯府近二十年的陈年旧账。
她曾以为这里面藏着的是侯府贪墨的证据,如今看来,或许还藏着更惊天的秘密。
烛火下,她素白的手指一页页地翻过泛黄的纸张,目光锐利如鹰。
终于,她的视线定格在了一处极不起眼的记录上。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笔支出,名目写的是“岁贡”,但数额之大,远超一个侯府应有的规制,且收款方模糊不清,只用了一个隐晦的代号。
更奇怪的是,这笔“岁贡”每年都在她生辰前后支出,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十年。从她被带回侯府,到她羽翼渐丰,准备脱离掌控的那一年。
“岁贡……”苏砚秋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绝不是给朝廷的贡品,倒像是一笔封口费,一笔用来交换她平安长大的交易。
有人在用这笔钱,买她的命,也买她的寂寂无闻。
这背后的人,是谁?
是忠于先帝的旧臣,还是另有所图的野心家?
云安侯府在这场交易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个巨大的阴谋网络,在她眼前缓缓拉开。
她不再仅仅是砚墨堂的堂主苏砚秋,她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撬动整个大靖王朝的根基。
“在想什么?”
一个温润而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熟悉的清冽气息。
裴昭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后,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微凉。
他扶着窗沿,目光越过她,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那里是江南水乡的万家灯火。
“裴昭。”苏砚秋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如果我说,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该存在的人,你信吗?”
裴昭沉默了片刻,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摊开的账册上,随即了然。
他没有追问细节,只是轻声道:“你若回宫,便是公主。金尊玉贵,万人之上。可你,愿意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砚-秋心中最深的那道门。
愿意吗?
去做一个身份被预设好的公主?
去继承一段她从未参与过的血海深仇?
去成为皇权斗争中一枚光鲜亮丽却身不由己的棋子?
苏砚秋缓缓抬起头,烛光映着她清亮的眸子,那里面没有迷茫,只有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伸出手,执起裴昭略带凉意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不是谁的棋子,也不是谁的女儿。我是苏砚秋。”
这三个字,是她用血与火为自己挣来的身份,是她立足于世的根本。
“裴昭,我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完这一生。”她的眼神明亮得惊人,“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绝境,都由我自己来选。”
裴昭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源源不断地传来。
他眼中的欣赏与疼惜毫不掩饰:“好,我陪你。”
这简单的三个字,重逾千金。
天机阁的威胁如悬顶之剑,如今又添了身世之谜这团迷雾,苏砚秋知道,平静的日子彻底结束了。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
第二日,砚墨堂所有核心弟子被紧急召集。
苏砚秋站在堂前,一身劲装,眉目冷肃,再无昨夜的片刻脆弱。
“传我命令,”她声音清越,传遍堂内每个角落,“砚墨堂所有外围据点,即刻转入暗处。学堂与宅院的守卫力量,重新布防,明哨暗哨增加一倍,任何风吹草动,必须第一时间上报。”
“是!”弟子们齐声应诺,声震瓦砾。
“墨一,”她看向自己的心腹,“将武学堂的所有弟子和教习,连夜迁往城西的栖霞山。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我早就备下的后路。”
“堂主,那我们……”
“我们?”苏砚秋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她走到巨大的江南堪舆图前,拿起朱笔,在几处水陆要道上重重画下圆圈,“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与其等着他们找上门来,不如我们提前设局,请君入瓮!”
她的眼中闪烁着运筹帷幄的光芒,那股俾睨天下的气势,让在场所有人都心神一凛。
这才是他们追随的堂主,无论面对何种绝境,永远都能找到破局之路。
就在苏砚秋紧锣密鼓地在江南布局之时,一匹快马自京城方向,踏破晨曦,冲入了江宁城。
信使带来的,是京中最新的变局。
“太子登基,年号启元。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大肆清洗旧臣……”裴昭的心腹玄影单膝跪地,沉声禀报,“定北侯府被以‘治军不严’为由,削去三成兵权。原属您麾下的几位将军,或被明升暗降,调往闲职,或被派往边疆苦寒之地。京中的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
裴昭静静地听着,手中端着的一杯清茶,水面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他凝视着手中的战报,上面罗列的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都曾是与他并肩浴血的袍泽。
良久,他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弄与冰寒:“看来,他们是真的怕了。”
新帝如此迫不及待地剪除他的羽翼,恰恰证明了他内心的恐惧。
恐惧他裴昭在军中的威望,恐惧那些依旧忠于他的旧部。
“主上,我们……”玄影
裴昭抬手制止了他。
他走到书案前,亲自研墨,提笔写下一封密信。
信中内容极简,只有一个字,和一个特殊的徽记。
他将信折好,用火漆封缄,递给玄影。
“立刻派最可靠的人,八百里加急,送去江南军司。告诉他们,准备好。”
玄影接过密信,只觉重如泰山。
他知道,主上隐忍多年,如今这潭死水,终于要被搅动了。
夜,深了。
月光如水银泻地,洒满了后院的梅林。
冬梅早己谢了,只留下虬结的枝干在月下疏影横斜,别有一番风骨。
苏砚秋与裴昭并肩而立,静默无言。
白日里的杀伐果决与运筹帷幄都己褪去,此刻的她,只是一个站在心上人身边的女子。
良久的沉默后,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裴昭,若有一日,我不得不进宫……你会等我吗?”
这个问题,她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问出口。
但身世的真相像一座大山,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在孤身面对未知时,还能心存一丝暖意的答案。
裴昭侧过头,月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将她一缕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掖到耳后。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无比的珍视。
然后,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紧得不留一丝缝隙。
“砚秋,”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深邃如海,“听着。无论你在哪里,是宫墙之内,还是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去。”
风起,吹落了枝头最后几片枯叶。
梅林的暗香似乎又浓了几分。
这誓言,没有惊天动地的辞藻,却比任何话语都更加坚定,一个字一个字,砸进了苏砚秋的心里,落地生根。
她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裴昭松开手,替她理了理衣襟,“接下来,会很累。”
“嗯。”苏砚秋点点头,目送他转身离去。
就在裴昭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的手以一个极快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将一样冰凉坚硬的东西,悄悄滑入了苏砚秋宽大的袖中。
苏砚秋微微一怔,待裴昭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她才缓缓抬起手,将袖中的东西拿出。
那是一枚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上面用古篆雕刻着一个“裴”字。
玉佩的质地极好,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握在手中,仿佛能感受到传递而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心跳。
她认得这枚玉佩。
在裴家的传闻中,这是裴家历代继承者的信物,传子不传女,见玉如见人,象征着整个定北侯府的荣耀与未来。
他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过去未来,都交付到了她的手上。
苏砚秋紧紧地握住玉佩,那坚硬的触感仿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她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眼中的迷茫与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与决然。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落在她身后,是墨一。
“堂主,”墨一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递上一卷用蜡丸封好的密报,“天机阁有异动,这是我们安插在京城的探子,拼死送出的消息。”
苏砚秋接过蜡丸,指尖用力,将其捏碎。
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让她瞳孔骤然一缩。
她缓缓将字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火光映着她绝美的侧脸,明暗不定。
良久,她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看来,这趟浑水,我非趟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