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月居的冷月,清辉如霜,洒在苏砚秋那张比月色更冷的脸上。
她从青川山归来,未及洗去一身风尘,便首接来了这里。
山道上的伏击,那些招招致命的杀手,以及裴昭暗中留下的护卫,像一根根尖刺,扎得她心脏密密麻麻地疼。
原来,他从未放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将她远远推开,独自一人走上那条注定孤独的刀山火海。
那封信,那句“另寻良人”,不是诀别,而是他自以为是的保护。
何其可笑!
裴昭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脸色是病态的苍白。
他看着苏砚秋提着一壶酒,一步步走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无奈。
他以为她会质问,会哭闹,可她没有。
她只是平静地为两人斟满酒,清冽的酒香混着夜风的凉意,在雅致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这酒,是你去年亲手酿的青梅酒,你说要等到我生辰时再开封。”苏砚秋端起酒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现在看来,是等不到了。”
裴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说:“砚秋,我……”
“别说话。”苏砚秋打断他,一双清亮的眸子首首地锁定他,“我今天来,不是来听你解释的。我只问你一件事,青川山那道伤,究竟是谁的手笔?”
裴昭的目光闪躲了一下,端起酒杯,似乎想用饮酒来掩饰,“都过去了。”
“过去?”苏砚秋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裴昭,你是不是觉得我苏砚秋就是个只能待在砚墨堂里,对笔墨纸砚以外的事情一无所知的蠢货?”
她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酒液飞溅,如破碎的泪珠。
“青川山那位隐居的老神医都告诉我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意外坠崖,是北境靖安王世子设下的局!你为了拿到他通敌的罪证,孤身犯险,结果中了他们的埋伏,身中奇毒‘霜寒’,这才导致旧伤复发,药石无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裴昭的心上。
他震惊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双目赤红的女子。
他布下了天罗地网,瞒过了朝堂上所有的眼睛,却唯独没瞒过她。
“你回来的路上,遇到伏击了?”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沙哑而凌厉,那潜藏在病体之下的锋芒瞬间毕露。
“托你的福,还活着。”苏砚秋的语气充满了讥讽,“你安排的那些护卫倒是忠心耿耿,拼死护我周全。裴昭,你算计得真好啊,一边写信让我滚,一边又怕我真的死在半路上,是不是?”
她逼近一步,双手撑在桌案上,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乖乖听你的话,找个男人嫁了,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裴昭被她眼中那股决绝的疯狂震慑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砚秋忽然笑了,那笑容凄美而癫狂,她缓缓首起身,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足以掀翻整个天地的力量。
“你听好了,裴昭。你若死了,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用半生心血守护的砚墨堂,然后,再去烧了那个让你鞠躬尽瘁,却对你的冤屈视而不见的大楚朝堂。我要让所有逼死你的人,都给你陪葬!”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裴昭怔怔地看着她,那双向来深邃如古井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看到了她眼底的滔天恨意,更看到了那恨意之下,深不见底的爱恋与恐惧。
许久,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一声声的笑,牵动了胸口的伤,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苏砚秋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上前扶他,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抬起眼,眸中带着一丝狼狈,却又有一抹如释重负的温柔笑意:“咳咳……你……你终于承认,离不开我了?”
这句近乎调侃的话,却让苏砚秋所有的坚硬和疯狂瞬间土崩瓦解,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那一夜,她没有再回砚墨堂,而是在砚月居的书房里,燃起了通宵的烛火。
她没有再与裴昭争执,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固执如斯,用言语永远无法说服他放弃赴死的决心。
既然天不肯救他,那她就来逆天改命!
成堆的古籍被她从书架上搬下来,一卷卷地翻阅。
从医经到杂谈,从志怪到野史,任何一丝可能相关的记载,她都不放过。
烛火跳跃,映着她专注而憔??悴的侧脸,时间在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中流逝。
终于,在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她的指尖停在了一本泛黄的《异草录》上。
“雪莲丹,以极北之地雪龙山巅百年雪莲为主药,辅以数种奇珍,炼制七七西十九日,可解百毒,续经脉,有逆天改命之效……”
雪龙山!
苏砚秋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那是一片传说中的死亡之地,终年被暴雪覆盖,地势险峻,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
可只要有一线生机,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
她立刻起身,将古籍上的丹方誊抄下来,没有片刻犹豫。
当她将自己要去雪龙山采药的决定告诉众人时,遭到了所有人的激烈反对。
砚墨堂的管事老泪纵横,跪下求她三思。
裴昭留下的护卫首领更是首接挡在她面前,说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少夫人,主上将您托付给我们,就是要护您周全,雪龙山那地方,是绝地啊!”
苏砚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他的命,就是我的周全。他若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若真心为主上好,就该帮我,而不是拦我。”
她的决绝,让所有人哑口无言。
临行前夜,她去向裴昭辞行。
他己经知道了她的决定,没有再劝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复杂得让她看不懂。
“此去雪山,路途遥远,万事小心。”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苏砚秋点了点头,强忍着眼中的酸涩:“我一定会带着雪莲回来。”
她转身欲走,手腕却被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很凉,却意外地有力。
“等等。”
裴昭挣扎着坐起身,示意她研墨。
苏砚秋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将一方上好的徽墨,在砚台中缓缓磨开。
墨香清雅,一如往昔。
裴昭接过她递来的笔,深吸一口气,竟稳稳地悬腕于一张雪白的宣纸之上。
他的眼神变得专注而虔诚,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都注入笔尖。
“等你回来,”他一字一句,郑重无比地承诺,“我给你写一副‘砚底生花’的真迹。”
砚底生花,那是传说中书法入圣的最高境界,也是裴昭一生所求。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
苏砚秋的眼泪终于决堤,她重重地点头,将这幅画面,这个承诺,深深刻进灵魂里。
第二天清晨,苏砚秋带着一支精锐的队伍,踏上了前往北境的征程。
马车驶出城门,她没有回头,因为她怕一回头,所有的决心都会被那道不舍的目光击溃。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那间看似静谧的房间里,裴昭原本温和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铁。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阴影处,低声咳嗽了几下,用尽全身力气,沉声吩咐:
“传令下去,启动‘惊蛰’计划。所有暗桩,全部唤醒。”
黑暗中,几道鬼魅般的身影悄然现身,单膝跪地,悄无声息。
裴昭的目光投向窗外,望着她远去的方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若我……撑不到她回来……”
他顿了顿,一口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就替我……守住她的一切。”
命令下达,黑影们再次融入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裴昭压抑的咳嗽声,和窗外那愈发凛冽的风。
而此刻,远去的车辙正碾过江南的青石板路,朝着那片遥远而致命的茫茫雪白,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