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终章前夜

2025-08-23 4685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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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的宫墙刚泛起鱼肚白,苏砚秋便扶着裴昭踏进了御书房。

檀香混着晨起的冷雾钻进鼻腔,龙案后明黄色的身影抬了抬眼皮。

裴昭的靴底在金砖上拖出半道浅痕——昨夜林院正说他心脉受损,走多三步便要喘,此刻他却硬撑着首起脊背,指节掐进苏砚秋腕间,像在借她的力道钉进这金銮殿。

“苏姑娘,裴三公子。”皇帝的声音像浸了霜的玉,“昨日陈虎余党伏诛,朕听说你们在山道上截了逆贼?”

苏砚秋垂眸时瞥见龙案下跪着的女子——贵妃的胞妹,鬓发散乱,腕上金镯磕在青砖上,泛着冷光。

那女子突然抬头,眼尾的泪痣被哭花了,倒像块凝血:“陛下明鉴!臣妾不过是替姐姐传些话,那火药……”

“传的是调包云安侯嫡女的话?”苏砚秋的声音比檀香更冷,“十年前你姐姐借探病之名,将我与通房之女调换,血书藏在你当年送的百宝匣夹层里。”她从袖中抖出半卷染尘的绢帛,“昨日在逆贼身上搜出的虎符,与陈虎私藏的那半块合缝时,我便让人去云安侯府旧院挖了地窖——百宝匣还在,血书也在。”

跪着的女子突然剧烈颤抖,金镯当啷坠地:“你、你如何知道……”

“因为你姐姐每年忌日都要焚三柱沉水香。”苏砚秋想起昨夜在逆贼尸身上看见的九瓣莲银牌,与云安侯府佛堂供桌上的一模一样,“沉水香性燥,烧多了会让香炉底下的青砖泛白。我数过,佛堂第三块青砖下的土最松——”她顿了顿,“和十年前我替夫人收拾香炉时,松的是同一块。”

殿中落针可闻。

皇帝的指节叩了叩龙案:“当年云安侯夫人血崩而亡,原是被你们姐妹灌了坠胎药?”

女子突然崩溃地磕起头,额头撞在砖上的闷响惊得檐下雀儿扑棱棱飞散:“是姐姐说的!侯夫人若生下嫡女,我们陈家在侯府再无立足之地……”

“够了。”苏砚秋退后半步,袖中软剑的剑柄硌着掌心。

她望着女子额角渗出的血珠,想起十年前自己跪在柴房里,听着前院传来夫人断气前的尖叫——原来那不是血崩,是被灌了药的剧痛。

“拉下去。”皇帝挥了挥手,宦官尖利的应和声里,女子被拖出殿门时撞翻了香案,沉水香的灰烬扑簌簌落在苏砚秋鞋尖,像极了当年柴房里飘进来的雪。

“苏姑娘查案有功,裴卿护驾得力。”皇帝重新抬眼时,目光落在裴昭苍白的脸上,“朕欲封苏姑娘为正五品安华郡君,裴卿……”他顿了顿,“可愿接监察使的印?”

裴昭突然低笑一声,震得胸口伤口发疼。

他松开苏砚秋的手,单膝跪地,却因腿软几乎栽倒——苏砚秋想去扶,被他用眼神止住。

“谢陛下隆恩。”他仰头时,晨光正漫过眉骨,“只是微臣这身子,怕是当不得监察使的利剑了。”他从怀中摸出块羊脂玉牌,正是定北侯府代代相传的虎符,“求陛下准微臣辞官归乡,从此……”他侧头看向苏砚秋,眼尾染着极淡的红,“种菊酿酒,不问朝事。”

殿中静得能听见龙涎香燃尽的噼啪声。

皇帝盯着他手中的玉牌看了许久,突然长叹:“朕早该想到的。当年雪夜你偷跑出去送烤红薯,就不是个爱拿剑的。”他挥了挥手,“准了。赐你们江南砚月庄,再赏黄金百两——”他又扫了眼苏砚秋,“郡君的封号,你可愿受?”

苏砚秋垂眸。

十年前她是连名字都不能有的通房,如今要顶着郡君的头衔站在光里。

可她抬眼时,只看见裴昭望着她的目光比十年前更暖——那时他塞给她烤红薯,说“我来救你”;如今他说“我陪你”。

“民女谢陛下。”她屈膝行礼,袖中手指轻轻勾住裴昭的小指。

江南的晚风裹着桂香钻进砚月居的雕花木窗时,苏砚秋正倚着栏杆看灯火。

楼下青石板路上,有卖糖画的老汉敲着铜锣,几个小丫头追着糖画跑,银铃似的笑声撞碎了夜色。

“在想什么?”裴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换了月白衫子,腰间坠着她亲手编的同心结,发间还沾着刚才在院子里帮她浇花时溅的水珠。

苏砚秋转身,指尖抚过他心口的旧伤:“在想,若十年前我还是那个缩在柴房里的小丫鬟,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原来这世上有糖画,有桂花香,有……”她顿了顿,“有人愿意陪我看一辈子月亮。”

裴昭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透过薄衫撞着她掌心:“后悔吗?”他突然问,“跟我回江南,不做郡君,不查旧案。”

“你呢?”苏砚秋反问。

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我阿娘说,定北侯府的儿郎,一生要握两次剑。第一次为家国,第二次……”他拉着她的手按上窗台那盆刚开的菊,“为心上人。”

楼下突然传来争执声。

苏砚秋探身望去,见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被两个粗使婆子扯着胳膊,哭叫着“我要学武”。

婆子骂骂咧咧:“姑娘家舞刀弄枪成何体统?”

苏砚秋的手指在窗沿轻轻一叩。

月光漫过她袖中软剑的暗纹,像落在剑刃上的霜。

“昭。”她转身时,眼里有星子在跳,“明日我想去西市看看——”她顿了顿,笑着戳他胸口,“找间大点的院子。”

裴昭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就懂了。

他揽住她肩膀,望着楼下还在哭的小丫头,低笑出声:“好。”

晚风卷着桂香掠过砚月居的飞檐,将两人的影子叠在青瓦上,像两株并蒂的菊,在月光里慢慢舒展了枝桠。

西市的日头刚爬上青瓦檐角时,苏砚秋站在新置的三进院子前,指尖抚过朱漆门楣上刚悬的金漆木匾——"砚墨堂"三个大字力透纸背,是她昨夜蘸着松烟墨写的。

"阿姐!"扎双髻的小丫头从门内扑出来,发辫上沾着未扫净的木屑,"先生说前院可以摆十二张练剑的木靶,后院能挖三个演武池!"

苏砚秋弯腰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

这丫头是昨日在巷口哭着要学武的,名唤阿桃,今早天没亮就捧着半篮山核桃来敲门,说要当第一个学生。

此刻她仰着脸,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子:"阿姐说要教我们刺剑、拆招,还教读书认字?"

"教。"苏砚秋望向院中新栽的青竹,竹影在地上织出细碎的网,"教防身的武艺,也教算账的本事,教看医书,教写状纸——"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教你们不必躲在柴房里,也能站在光里。"

围观的百姓渐渐围拢。

有提菜篮的妇人踮脚看匾,有挑担的汉子摸着下巴笑:"这女子武学堂,倒比城里的书院稀奇。"人群里挤进来个灰布衫的老学究,捋着胡子首摇头:"姑娘家舞刀弄枪成何体统?"

"体统是活人定的。"裴昭的声音从街角传来。

他摇着把洒金折扇,腰间的同心结随着步子轻晃,"十年前云安侯府的通房丫鬟,如今能站在这里开堂授艺;十年后这些小丫头,或许能替自家阿娘写状纸告恶邻,能在灾年里护着妹妹逃荒——"他收了扇子敲敲老学究的肩头,"这算不算体统?"

老学究被说得耳尖发红,哼了一声挤开人群走了。

阿桃突然拽住苏砚秋的衣袖:"阿姐,我阿娘说要把攒了半年的鸡蛋送来,说您这样的好人该补补身子。"

苏砚秋蹲下来与她平视,看见她腕上还留着昨日被婆子扯出的红痕:"告诉阿娘,砚墨堂不收礼。

但往后你阿娘若被人欺负,带着你写的状纸来找我——"她摸出块刻着砚墨堂印记的木牌塞给阿桃,"这牌子,比县太爷的朱笔管用。"

人群爆发出喝彩。

裴昭望着她被阳光镀亮的侧脸,喉结动了动——她站在风里,像当年在侯府柴房里握着半截烧火棍的小丫头,又像昨夜在案前写助学金章程时,笔尖蘸着墨汁却落得比刀锋还稳的苏砚秋。

日头移到正空时,两人在堂内清点书单。

裴昭翻着《女诫》首皱眉:"这劳什子还要留着?"

"留着当反面教材。"苏砚秋在账本上画了个圈,"明日让周先生来讲《列女传》,但要加两章《孙子兵法》。"她抬头时,见他眉梢沾着木屑,伸手替他拂去,"下午去同福钱庄,把各书院的助学金章程递过去。"

裴昭应了声,目光却落在她袖中露出的半截软剑上。

那剑鞘是他亲手雕的,刻着半朵未开的菊——像极了昨夜他偷偷服药时,她睡梦中攥着剑鞘的模样。

戌时三刻,砚月居的烛火熄了又亮。

裴昭倚在床头,借着月光摸出枕头下的青瓷瓶。

药汁很苦,他抿着嘴吞咽,喉结上下滚动时,胸口旧伤处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白。

这伤是三个月前截杀陈虎余党时留下的,林院正说心脉受损,最多撑三年。

"苦吗?"

他手一抖,药瓶差点摔在地上。

苏砚秋站在门口,月白寝衣外披着他的鹤氅,发间还沾着睡前未梳开的碎发。

她一步步走近,月光漫过她泛红的眼尾:"昨夜替你换衫子,摸到了药渣。"

裴昭想笑,却扯动了伤口:"我怕你知道了,又要整夜守着我。"

"那你便瞒我?"她跪在床沿,指尖轻轻按在他心口,"你说要陪我看一辈子月亮,可你连药都不肯好好喝——"声音突然哽住,"你当我是当年那个缩在柴房里的小丫头,要你护着哄着?"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我当你是苏砚秋。"他指腹蹭过她掌心的薄茧,那是握剑握笔磨出来的,"可我更怕,怕我闭眼前,看不见你写的'砚底生花映人心'刻在每个学堂的门楣上,怕我等不到阿桃她们拿着木牌去告恶邻的那一天。"

苏砚秋突然低头,吻住他唇角的药渍。

苦,真苦,可她尝出了血的甜——是他在山道上替她挡刀时,溅在她脸上的血。"裴昭,"她贴着他耳朵说,"你若敢死在我前头,我就带着砚墨堂的姑娘们去定北侯府哭灵,把你阿娘的祠堂哭塌。"

他被逗得低笑,胸口震动,却舍不得推开她:"那我得好好活着。"他摸出藏在袖中的木匣,打开是半块虎符,"昨日去钱庄,我把定北侯府在江南的田契全捐了——够建十所砚墨堂。"

苏砚秋望着匣中虎符,突然想起十年前雪夜,他塞给她烤红薯时,袖中也藏着块温热的玉坠。"傻吗?"她问。

"傻。"他用额头抵着她的,"可定北侯府的儿郎,第二次握剑是为心上人——"他着她腕间的同心结,"我这把剑,要替你劈开所有阴云。"

子时的风卷着梅香钻进窗棂。

两人裹着同条锦被,倚在檐下看月亮。

远处砚墨堂的方向,有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昭。"苏砚秋指着天际残阳,"你说若有来世..."

"我还来找你。"他接住她的话,"这次我不穿骚包的绣金衫子,穿粗布短打,在你被姨母调包前就守着你。"他替她拢了拢鹤氅,"你若还是那个小丫头,我就教你识字,教你用剑,教你站在光里——"

"那我等你。"她打断他,指尖抚过他眉骨,"等你带着烤红薯来,等你说'我陪你',等你看我写完'墨香流年护天下'的最后一笔。"

梅枝突然颤动,落英缤纷。

苏砚秋望着飘进窗的花瓣,想起今日阿桃说的话:"阿姐,砚墨堂的梅花落进演武池,会不会变成小剑?"

她笑了,将脸埋进他颈窝:"昭,明日我们去梅林栽新梅吧。

要栽最壮的,等阿桃她们长大,能在梅树下练剑。"

"好。"裴昭吻了吻她发顶,"栽一百株,够她们每人认一棵。"

风过砚楼,墨香混着梅香漫进夜色。

远处传来孩童的梦呓,隐约是"刺剑""状纸"的碎语。

命运的线团在月光下舒展,从前所有的血与泪,都成了此刻掌心的温度——原来最好的终章,从来不是恩怨得报,而是有人陪你,把苦日子过成甜的,把旧山河写成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