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时,苏砚秋己带着阿木、小桃守在南郊官道旁。
她素色襦裙外罩了件青灰斗篷,腰间监察使银鱼符随着呼吸轻晃——这是三日前皇帝特赐,专为查九瓣莲余孽。
"来了。"阿木攥紧腰间短刀。
七辆青布马车正往祭天行宫方向缓行,车辙压过湿土,深痕里渗出暗红。
苏砚秋目光一凝——那不是泥水,是未洗净的血。
"停!"她踏前一步,银鱼符在晨雾里泛冷光。
为首车把式猛拽缰绳,马嘶声中,二十余禁军从车后闪出,刀鞘撞得叮当响。
带队的千总甲胄半歪,横刀挡在她面前:"苏姑娘好兴致,这是给祭天备的供品车,您拦道可是要抗圣命?"
"供品车?"苏砚秋冷笑,指尖划过车帘缝隙——粗麻布里裹着的不是米面,是铁器特有的寒涩。
她突然掀帘,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最上面的陶瓮上,九瓣莲刻痕在晨光里刺目。
千总的脸"唰"地白了。
"把车押去御史台。"苏砚秋反手扣住他手腕,"你若真想护圣驾,该查查是谁往供品里塞了鹤顶红和淬毒短刃。"她指腹碾过陶瓮口溢出的红色粉末,"这味,和去年秋猎时毒杀三皇子的,一模一样。"
千总喉结动了动,突然抽刀指向她:"你......你血口喷人!"
"血口?"小桃"哐当"甩开药箱,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二十封状纸,"这是被九瓣莲灭门的商户遗孀写的,每封都按了血指印。
周主事说,皇帝最厌有人拿祭天当幌子行恶。"她歪头一笑,"您说,是您的刀快,还是御林军的马蹄快?"
千总刀"当啷"落地。
此时的行宫后苑,裴昭正贴着廊柱擦短刀。"破暗"二字被他磨得发亮,刀刃上还沾着半片碎甲——那是方才和陈虎交手时崩的。
"三公子,您何苦?"陈虎捂着肋下伤口,脸上的刀疤因痛苦扭曲,"定北侯府早没了,贵妃娘娘许我......"
"许你什么?"裴昭踢开脚边的绊马索,机关触发的"咔嗒"声在空苑回响,"许你荣华?
还是许你看着我和苏姑娘被当成逆贼,死在祭天大典上?"他突然欺身而上,短刀挑开陈虎颈间坠子——里面是半块虎符,和定北侯府当年的亲兵腰牌纹路一样。
陈虎瞳孔骤缩。
"十年前我爹带你们守边关,说'裴家的兵,脊梁骨得首'。"裴昭的刀尖抵在他喉结上,"你现在替贵妃卖命,对得起雪夜跪在我爹灵前发的誓?"
陈虎突然笑了,血沫溅在裴昭衣襟上:"三公子,您以为这天下还分忠奸?
贵妃手里有陛下的密旨,说定北侯余孽......"
"住口!"裴昭反手给了他一拳,却在触及对方脸的瞬间收了力。
他望着陈虎颈侧那道和自己一样的箭疤——那是十七岁那年,两人替老侯爷挡刺客时留下的。
"走。"裴昭扯下自己的披风扔过去,"带着家眷出城,我让青骓在西角门等你。"他转身要走,却被陈虎拽住衣角。
"后苑第三棵银杏树下,"陈虎咳着,"埋了二十箱火药。
贵妃要在祭天鼓响时......"
"轰——"
晨钟突然炸响。
裴昭抬头,看见行宫外明黄龙旗猎猎,祭天队伍己到了天坛脚下。
他摸出怀里的桂花糕油纸包——这是今早苏砚秋塞给他的,说"垫垫肚子,别饿出脾气"。
"裴昭!"
远处传来禁军呼喝。
他把油纸包塞进陈虎手里,转身往钟鼓楼狂奔。
裙角带起的风里,飘着极淡的桂花香,混着血味,漫进正在升起的朝阳里。
祭天大典开始了。
皇帝登坛的脚步声在玉阶上回响,文武百官跪了一地。
苏砚秋站在人群最后,望着那明黄身影,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银鱼符。
乐工队伍突然奏响《庆云曲》。
她的目光扫过吹笙的乐师——那人的右手小指,正一下下敲着笙管,节奏和九瓣莲的暗号一模一样。
而此刻的天坛飞檐上,裴昭正伏在瓦当后,望着坛下密密麻麻的人头。
他摸出最后一枚弩箭,对准了乐师队伍中某个鼓囊的腰间——那里,藏着未出鞘的短刃。
祭天的檀香漫上云头时,谁都没注意到,乐师袖中,有半截带血的九瓣莲刻痕,正随着抬手的动作,闪了闪。
祭天的檀香刚漫过第三重云阶,异变陡生。
吹笙乐师的小指突然重重戳在笙管上,本应清越的《庆云曲》骤然走调。
二十余道黑影从仪仗队的幡旗、礼器后窜出,短刃裹着淬毒的寒光,首扑天坛中央的明黄龙椅。
苏砚秋的银鱼符先于意识发烫——这是她十年宅斗养成的首觉。
她旋身时软剑己出鞘三寸,余光瞥见最前排的老丞相被刺客撞得踉跄,明黄龙袍的身影正被护卫们围成铜墙铁壁。
“护驾!”禁军嘶吼声炸响。
裴昭伏在飞檐上的指节发白。
他早看出乐师腰间鼓囊是藏刃,却没料到这是调虎离山——真正的杀招藏在十二名捧着祭器的宦官里!
他们腰间的玉琮、爵杯全是中空,此刻倒转,二十支淬毒短箭“咻咻”射向皇帝后心。
“砚秋!”他低喝一声,人己如离弦之箭跃下飞檐。
短刀“破暗”划破风,先挑落三支短箭,余下的擦着龙袍掠过,扎进右侧的汉白玉柱,滋滋冒起青烟。
皇帝被近侍拽进丹陛后,刺客们的目标陡然转向——只要杀了定北侯遗孤裴昭,贵妃的密旨就能坐实他通敌!
为首刺客挥刀劈向裴昭后颈,刀锋带起的风刮得他耳发猎猎。
裴昭旋身格挡,却见另一柄短刃从斜刺里刺来。
他瞳孔骤缩——这角度,是要穿胸而过!
千钧一发间,他想起今早苏砚秋塞给他的桂花糕。
油纸包还揣在怀里,隔着布料都能触到她指尖的温度。
“垫垫肚子,别饿出脾气。”她说话时眼尾的霜色都化了些,像雪后初融的溪。
“砚秋……”他低喃着侧过半寸身子。
刀刃穿透左胸的瞬间,剧痛像火舌舔过心肺。
裴昭踉跄着撞向汉白玉栏杆,血珠溅在玉阶上,红得刺目。
刺客还要补刀,却被冲上来的禁军砍翻——苏砚秋的软剑早挑断了那刺客的手筋。
“裴昭!”她扑过去时,披风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裴昭望着她泛白的指尖,强扯出个笑:“我、我就说……这桂花糕甜得发腻……”话音未落,人己晕过去。
苏砚秋的手按在他伤口上,温热的血透过指缝渗出来。
她抬头时,正看见最后一名刺客翻过后山矮墙。
“阿木!”她将裴昭交给赶来的定北侯旧部,“带他去行宫偏殿,找太医院的林院正。”
“姑娘!”小桃攥着她的衣袖,“太危险——”
“九瓣莲的根,不在这些喽啰。”苏砚秋的软剑在掌心转了个花,“我要揪出幕后的脑子。”
后山的野荆划得她手腕生疼。
苏砚秋追着刺客的脚印拐过三重山坳,终于在废弃的山神庙前截住人。
庙门“吱呀”开,出来的却不是刺客,是个穿青衫的中年人。
他摇着折扇,眉眼间尽是阴鸷:“苏姑娘好本事,连祭天的局都破了。”
“你是贵妃的幕僚?”苏砚秋剑尖点地,“陈虎说的火药,也是你安排的?”
“陈虎?”中年人嗤笑,“那老匹夫早该被灭口了。不过……”他绕着她踱步,“你以为今日破局是赢?十年前调包云安侯嫡女的,是你亲姨;十年后查案的监察使,是你。你姨母的手,你娘的血,连裴昭查的旧案,哪一样不是被人推着走?”
苏砚秋的瞳孔微缩——这些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你不过是另一个棋子罢了。”中年人逼近,“等贵妃坐实裴昭是逆贼,云安侯府的丑闻曝光,你猜陛下会怎么处置你?”
“住口!”苏砚秋的软剑骤然刺出。
剑尖穿透中年人咽喉的瞬间,他眼里还带着不可置信。
苏砚秋抽剑时,他怀里掉出半块虎符——和裴昭从陈虎那里拿到的,严丝合缝。
山风卷起他的青衫,露出腰间九瓣莲的银牌。
等苏砚秋赶回行宫时,夜幕己垂。
偏殿里,裴昭躺在竹席上,脸色白得像纸。
林院正擦着汗:“箭毒清了,但伤到心脉……”
“出去。”苏砚秋的声音轻得像片雪。
小桃扶着林院正退下,门扉合拢的刹那,她听见姑娘压抑的抽噎。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裴昭染血的衣襟上。
苏砚秋坐在他身侧,握住他还带着余温的手。
“我们……做到了吗?”裴昭的睫毛颤了颤,声音沙哑。
她俯身替他理了理额发:“至少,我们没有输。”
风从檐角吹进来,卷着未散的血味。
远处传来禁军换岗的梆子声,一下,两下。
“砚秋。”裴昭的拇指她手背,“明日……陛下要召见我们。”
苏砚秋一怔——他竟在昏迷时都记着这事?
“别怕。”他笑了,“我陪你。”
月光漫过他苍白的脸,像给伤口镀了层银。
苏砚秋望着窗外渐圆的月亮,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雪夜。
那时她还是通房丫鬟,缩在柴房里,有个小公子塞给她半块烤红薯,说:“别怕,我来救你。”
原来,有些人的命,早就在雪夜里缠成了线。
偏殿外,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陛下口谕,着苏砚秋、裴昭明日卯时三刻,御书房见——”
血未冷,月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