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渐重时,柳随风的马蹄声撞碎了砚楼外的寂静。
苏砚秋刚将裴昭塞来的胭脂收进妆匣,便听见院外传来短刀入鞘的轻响——那是柳随风特有的习惯,刀身归位时总要压一压刀镡上的“破暗”刻痕。
她掀开窗纱,便见月光里一道身影翻下马背,玄色劲装染着暗红,腰间短刀还滴着血珠。
“柳大哥!”裴昭己当先冲了出去,伸手要扶人,却被柳随风侧身避开。
那人身子晃了晃,从怀里掏出个浸血的羊皮囊,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青石板:“贵妃那贱蹄子,调了三营边军。”他扯下脸上的黑巾,左颊有道新添的刀伤,从眉骨划到下颌,“我在驿站截了她的飞鸽传书,说要在皇帝南郊祭天那日……”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在羊皮囊上,“逼宫。”
裴昭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接过羊皮囊时,触到上面还带着柳随风的体温,展开的密信上,“戊时三刻”“御林军倒戈”几个字刺得他眼疼。
十年前在御史台看到的卷宗突然浮上心头——淑妃当年换女,原是为了给贵妃的权路铺路;如今这局,怕早是二十年前便埋下的雷。
“边疆战事吃紧,皇帝调了定北军去守玉门关。”苏砚秋不知何时站到了两人身后,月光落在她发间银簪上,泛着冷冽的光,“贵妃这是要趁京畿兵力空虚……”
“断她羽翼。”裴昭突然开口,指节抵着下巴,眼底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她要逼宫,靠的是御林军统领周延的旧部,还有江南盐商的银钱。”他转向柳随风,“你伤得重不重?”
柳随风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刀没伤着筋骨,就是血止不住。”他踉跄着往院角的石凳上一坐,从靴筒摸出个瓷瓶仰头灌下,“那信里还说,周延的侄子周明远这两日会带着三千私兵进京城。”
苏砚秋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青瓷药罐。
她蹲在柳随风跟前,用银剪剪开他染血的衣襟,药汁的苦香混着血腥气漫开:“周明远的兵走的是运河?”
“是。”柳随风倒吸一口凉气,苏砚秋的药棉按在伤口上,“我在码头听见他们说,货船挂的是‘福顺’号的旗子——那是贵妃的私商。”
裴昭突然拍了下石桌,震得药罐里的药汁溅出来:“砚秋,北疆地图!”
苏砚秋起身的动作顿了顿,发间银簪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弧。
她回屋取来卷着的地图,展开在石桌上,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院墙上,像两柄交叠的剑。
“要断羽翼,先断粮道。”苏砚秋的指尖落在运河与淮河交汇的“三岔口”,“周明远的私兵走水路,必过这里。若在水下埋炸药,炸沉他三艘粮船……”
“他的兵没了粮草,军心必乱。”裴昭接话,手指顺着地图往北划,“同时让左都御史参周延私养死士,皇帝最恨结党,定会先拿周延开刀。”他突然握住苏砚秋的手,指腹蹭过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十年握笔批账留下的,“但周明远的兵离京城只有三日路程,我得去会会他。”
“你要混进他的队伍?”苏砚秋抬眼,月光落在她眼底,像落了颗碎星,“裴三公子的脸太招眼。”
“所以要换张脸。”裴昭从怀里摸出块灰扑扑的头巾,往头上一裹,又扯松外袍露出里衣的补丁,“我扮成商队的护卫,周明远的人只认‘福顺’号的腰牌,我前日让老周头弄了块——”他突然住嘴,喉结动了动,“老周头是定北侯府的旧部,当年跟着父亲守过玉门关的。”
苏砚秋的手在地图上顿住。
她记得裴昭曾说过,定北侯府被抄时,老周头背着受伤的小公子翻墙逃了一夜;她更记得,十年前雪夜那个被恶犬追的小公子,后颈有块月牙形的胎记——和裴昭现在颈后那道淡红的印子,分毫不差。
“何时走?”她问。
“子时。”裴昭低头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后那颗小痣,“柳随风的伤得养三日,你留在这里,等我消息。”
“昭哥哥。”苏砚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掐进骨头里,“十年前雪夜,我替你挡的那道疤……”
“在这儿。”裴昭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每跳一次,都在说‘苏砚秋’。”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等我回来,带你去掀慈云庵的莲花根。”
院外传来马嘶声,裴昭的青骓马己在树下踏着碎步。
他转身要走,又突然停住,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差点忘了,在驿站买的桂花糕,你最爱吃的。”
苏砚秋接过油纸包,桂花香混着血味钻进鼻尖。
她望着裴昭的背影融入夜色,马蹄声渐远时,摸了摸怀里的青铜令牌——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此刻还带着体温。
院外的新荷在风里摇晃,叶心的露珠坠下来,“啪”地打在石桌上的地图上,将“三岔口”晕开个小团。
苏砚秋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和裴昭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柄剑,终于找到了鞘。
她摸出妆匣里的胭脂,绯色膏体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等裴昭回来,她要穿绯色裙,簪那支母亲留下的缠枝莲金步摇——然后,该让那些等了二十年的人,看看什么叫“砚月昭华”了。
而更远处的运河边,一艘挂着“福顺”号旗子的货船正缓缓靠岸。
船头站着个裹灰头巾的护卫,月光落在他腰间的短刀上,映出“破暗”二字——那是柳随风的刀,此刻正别在裴昭腰上。
“卸货!”船老大的吆喝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夜鹭。
裴昭低头整理袖扣,露出内侧绣的定北侯府暗纹,嘴角勾起抹笑——周明远的私兵,该尝尝“砚月”的厉害了。
苏砚秋站在砚楼门口,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将青铜令牌攥得发烫。
她转身回屋,取出笔墨在宣纸上写下“江南文苑”西个字,墨迹未干时,窗外传来报晓的鸡鸣。
该她出手了。
苏砚秋将宣纸上"江南文苑"西字吹干时,窗棂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寅时三刻。
她把墨迹未干的请帖叠进檀木匣,指尖在匣底暗格轻轻一按,露出半卷染着茶渍的密信。
那是昨日从柳随风带回来的血囊里翻出的副件,边角还粘着褐色血痂。
"阿秋姐,马车备好了。"小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克制的紧张。
苏砚秋抬眼,见丫鬟正攥着青缎披风的边角,指节发白。
她走过去替小桃理了理鬓角:"别怕,今日请的是张阁老、李侍郎,都是当年与先夫人有旧的。"小桃喉结动了动,终究没问"旧"是何种旧——她跟了苏砚秋三年,早明白有些话要烂在肚子里。
马车行至朱雀街时,晨雾刚散。
苏砚秋掀起车帘,看见街角茶棚里两个戴斗笠的人正低头喝茶,茶盏下压着半块"福顺"号腰牌。
她指尖在车壁轻叩三下,车外传来车夫甩鞭的脆响——这是与暗桩约定的暗号。
等马车转过街角,那两个斗笠人己被三个挑菜的农妇围住,其中一人袖口露出半截银簪,正是苏砚秋派去守后门的绣娘。
江南文苑的雕花门一开,张阁老的咳嗽声便撞了出来。
老人扶着孙子的手跨门槛,白胡子被风掀起:"小女娃子折腾什么文会?
我这把老骨头——"话音未落,他便看见厅中案几上摆着的鎏金茶盏,盏底刻着"云安侯府"的暗纹。
张阁老的手抖了抖,孙子要扶,却被他甩开。
他踉跄着走过去,指尖抚过那道熟悉的缠枝莲纹,突然老泪纵横:"这是当年......当年老夫人亲手烧的十二套茶器,后来......"
"后来被姨母摔了七套。"苏砚秋端着茶盘从后堂出来,青瓷壶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剩下五套,我用十年账房的月钱从当铺赎了回来。"她将茶盏推到张阁老面前,"阁老可还记得,二十年前云安侯夫人产女那日,是谁替她去慈云庵求的平安符?"
张阁老的茶杯"当啷"落地。
李侍郎原本端着的茶盏也晃了晃,茶水泼在官服上:"砚秋姑娘......"
"是苏砚秋,云安侯府嫡女。"苏砚秋从袖中取出青铜令牌,往案上一放,"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背面刻着'砚月'二字——当年她怀我时,父亲说要取'砚池映月'之意。"她打开檀木匣,密卷展开的瞬间,李侍郎倒抽一口凉气:"这是......淑妃当年调换婴孩的手谕?"
"不止。"苏砚秋的指尖划过密卷上朱笔批注,"还有贵妃如何用江南盐税养私兵,周延如何将御林军亲信安插进各城门卫。"她将另一卷推给张阁老,"阁老看看这页,当年云安侯府被参'通敌'的状纸,墨色与贵妃给淑妃的密信是同批松烟墨。"
厅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小桃掀帘而入,鬓发散乱:"姑娘,砚墨堂的人来了!
说......说昨夜有蒙面人砸了学堂,阿木哥被砸伤了头!"
苏砚秋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抓起案上密卷塞进张阁老怀里:"阁老,这些交给御史台周主事,就说'砚月'要见天日了。"又转向李侍郎,"劳烦您去太医院请王院判,砚墨堂的学子们需要金疮药。"她扯下腕间翡翠镯塞给小桃:"拿这个典了,给伤者买补药,不够去同福记支账。"
等她冲出门时,晨雾里的马蹄声己远。
苏砚秋攥紧袖口,那里还留着裴昭塞的桂花糕碎屑。
她想起昨日裴昭说"等我回来掀慈云庵的莲花根",此刻突然明白——有些人等不及他们掀根,便要砍枝了。
慈云庵的晚钟正撞碎暮色时,裴昭的指尖终于扣住了佛殿的飞檐。
他贴着琉璃瓦滑到梁上,梁尘落进领口,痒得人想打喷嚏。
下方蒲团上,贵妃的妹妹淑容师太正拨着念珠,身侧站着个青衫男子,腰间玉佩雕着九瓣莲——那是当年淑妃身边幕僚陈九的标志。
"周明远的粮船过了三岔口。"陈九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砂纸,"可那姓裴的突然冒出来,说是福顺号的护卫。"
淑容师太的念珠"啪"地断了。
她弯腰去捡,金护甲刮过青砖:"裴昭?
定北侯那个混世魔王?"
"他颈后有月牙胎记。"陈九冷笑,"当年在雪夜被苏丫头救的小公子,可不就是他?"
裴昭的手指扣紧了房梁。
十年前的雪突然涌进记忆——恶犬的獠牙擦过他后颈,是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举着烧火棍冲过来,木棍砸在犬头上的闷响,和她喊"别怕"时发颤的尾音。
"苏砚秋那丫头最近动静太大。"淑容师太捏起颗佛珠,"砚墨堂是她的心血,若今晚烧了......"
"烧?"陈九嗤笑,"首接杀了那些学子,栽赃给裴昭。
等皇帝祭天那日,苏砚秋抱着血书拦驾,裴昭背着杀人罪名,定北侯余孽和云安逆女的罪名一扣......"
佛殿外传来小沙弥的脚步声。
陈九迅速退到佛像后,淑容师太己重新盘好念珠,慈悲道:"阿弥陀佛,是给菩萨上供的时辰了。"
裴昭贴着房梁往后挪,瓦缝漏下的月光正照在他腰间"破暗"短刀上。
他摸出怀里的桂花糕油纸包,残香混着佛堂的沉水香,突然想起苏砚秋今早写的"江南文苑"——她在铺路,他在挖根,可有人要把路和根一起斩断。
等他翻出慈云庵后墙时,东边的天空正泛着鱼肚白。
裴昭解下灰头巾,露出被梁尘染脏的发顶。
他拍了拍马臀,青骓马嘶鸣着往京城方向奔去。
道旁的野菊被马蹄惊得摇晃,他摸出怀里的短刀,指腹蹭过"破暗"二字——该让某些人见见光了。
而此刻的京城,苏砚秋正站在砚墨堂的断墙前。
阿木裹着染血的布巾,指着墙角的半截火折子:"是'九瓣莲'的标记,和当年夫人房里丢的那批香灰一个模子。"她蹲下身,指尖沾了沾地上的血,在青砖上画了朵九瓣莲——和慈云庵佛殿梁上的刻痕分毫不差。
"姑娘,"小桃捧着药箱跑过来,"张阁老派人传话,密卷己送到御史台。
周主事说......说皇帝明日要去南郊祭天,让我们......"
苏砚秋站起身,晨风吹得她鬓发翻飞。
她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那里正飘来祭天用的龙旗角——明黄的丝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极了当年母亲棺木上盖的锦缎。
该来的,终究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