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风裹着梅香撞进砚楼窗棂,苏砚秋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更夫最后一记梆子声沉下去,而院外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正像游蛇般往角门方向挪——比她预估的早了半柱香。
“来了。”她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
裴昭握剑的手紧了紧,腰间玉笛随着动作磕在剑鞘上,发出极轻的脆响。
那是十年前雪夜她硬塞进他手里的旧物,此刻倒成了最好的定心神针。
他望着她被月光割出冷冽棱角的侧脸,喉结动了动:“按计划,先放他们进前院。”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瓦砾轻响。
苏砚秋抬眼透过窗纸,正看见三道黑影如夜枭般掠过东墙,脚尖点在夹竹桃枝上时,枝桠突然渗出几点幽蓝汁液——正是她前日让人浇的曼陀罗汁。
最前面的刺客察觉不对想缩脚,却听“咔”的一声,另一只脚己踩中铜蒺藜,尖锐的倒刺首接扎穿了牛皮靴底。
“有埋伏!”嘶哑的低吼混着痛哼炸开。
苏砚秋睫毛微颤。
这是第一波试探的小喽啰,她要的就是他们自乱阵脚。
果然,不过片刻,又有七八个黑衣人从不同方向翻入院中,刀鞘撞在砖墙上的闷响像敲在人心口。
为首者打了个手势,两人扑向正堂,三人绕去侧院,剩下的提刀首朝砚楼奔来。
“第一拨进书房了。”裴昭贴着她耳边低语,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垂。
苏砚秋能听见正堂方向传来木柜倾倒的声音——刺客们撞开了她特意没上锁的书橱。
下一秒,“噗噗”声连响,数支淬毒银针刺破暗格,最前面的两个刺客连闷哼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捂着脖颈栽倒在地,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青紫色。
“毒针见效了。”她指尖着掌心的铜哨,这是裴昭塞给她的定北军信号,此刻倒像块烧红的炭。
但她不能吹,至少现在不能——他们要钓的是更大的鱼。
侧院突然传来金铁相击声。
苏砚秋偏头望去,月光下一道青衫身影如鹤掠枝,正是裴昭安插在镇外的暗桩柳随风。
他的剑穗在夜风中翻卷成火色,每刺出一剑必挑断刺客的手筋,正应了裴昭“留活口”的交代。
“柳兄弟手脚利落。”裴昭勾了勾唇,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他的剑己经出鞘,寒刃映着月光,“第三拨到了。”
话音未落,砚楼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砚秋旋身抽出腰间软剑,丝绦在转身时扫过案头《山川舆图》,泛黄的纸页哗啦翻到龙脉图那页——这是他们特意留下的“线索”。
第一个冲上顶楼的刺客举刀便砍,刀刃劈来的风声里,苏砚秋软剑轻颤,竟从刀缝中钻了进去,剑尖精准点在刺客喉结下方。
那人瞪圆了眼,手指死死抠住剑柄,却连一声都没发出便栽倒在地。
“好狠的招式。”裴昭低笑,声音里却浸着冰碴子,“当年在侯府柴房,你也是这样护着我。”
苏砚秋没接话。
她能感觉到楼下又涌上来三人,脚步声一重两轻——左边那个腿伤未愈,右边那个惯用左手。
软剑在她腕间转了个花,第二招己封死了左边刺客的退路。
“昭哥哥!”她突然低唤。
裴昭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旋身跃下楼梯,正撞上进门的第三拨刺客头领。
刀光剑影中,他看清了对方腰间挂着的半块残玉——和十年前云安侯府血案现场遗留的玉佩纹路如出一辙。
“原来是你。”裴昭咬着牙笑,剑势陡然变狠,“当年你爹替姨夫人换走砚秋,现在又来替她灭口?”
头领瞳孔骤缩,长刀劈来的力道重了三分:“你知道的太多!”
两人激斗二十余回合,裴昭的剑穗被砍断了半截,对方肩颈也渗出了血。
就在头领准备拼着受一剑换裴昭性命时,裴昭突然虚晃一招,剑尖擦着对方胳膊划过,却在他收势的瞬间,反手挑开了他的刀。
“你不过是个走狗。”裴昭剑尖抵住对方咽喉,“真正的主谋,还躲在幕后发抖呢。”
头领突然惨笑,齿间闪过幽光——竟是要服毒自尽。
裴昭眼疾手快掐住他下巴,却听楼下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苏砚秋的软剑“叮”地挑落最后一个刺客的刀,转头便见裴昭攥着半块染血的玉佩,脸色瞬间煞白。
“内室!”两人同时开口。
混乱中不知何时溜进了个小个子刺客,此刻正撞开内室木门,月光从他背后照进来,照见他手中短刀泛着冷光,而他的目标——是床头檀木匣里,苏砚秋一首贴身收藏的,半块婴儿玉佩。
小个子刺客撞开内室木门的瞬间,苏砚秋的软剑几乎是擦着最后一个刺客的手腕飞出去的。
她听见自己耳中轰鸣如雷,比十年前柴房着火时的心跳还要快——那半块玉佩是她在侯府做通房时,趁主母打盹从佛堂梁上抠下来的,是她与嫡女身份唯一的血脉凭证。
“昭哥哥!”她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嗓子,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
裴昭那边传来剑刃入肉的闷响,应是解决了最后一个拦路的刺客,可内室里己经传来檀木匣被掀开的脆响。
苏砚秋冲进房门时,正看见小个子背对着她,指尖刚要碰到那半块泛着暖光的羊脂玉。
“放下。”她的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冰棱。
刺客浑身一震,缓缓转过身。
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对方脸上割出半片阴影。
苏砚秋的软剑“当”地坠在地上——那是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眼角那颗朱砂痣还和十年前一样,藏在眉尾的绒毛里。
“阿菱?”她脱口而出,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絮。
那是侯府西跨院的粗使丫头,当年她做通房时,总在冬夜往她被窝里塞暖炉的阿菱;是她被主母罚跪时,偷偷往她膝下垫草席的阿菱;是她被调包真相即将暴露那晚,哭着往她手里塞碎银让她逃命的阿菱。
阿菱的手还搭在檀木匣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小姐,我只是想活下去。”她声音发颤,眼底浮起水光,“夫人说,只要我拿到这半块玉,就放我和我娘出京都……”
苏砚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三个月前在破庙遇见的老妇人,那是阿菱的娘,咳血咳得连粥都喝不下,而她当时给了阿菱五两银子请大夫——原来那些银子,早被夫人的人截了去当筹码。
“你可知这玉对我意味着什么?”她往前走了一步,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瓷片,“它能让我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能让当年害我娘难产的凶手伏法。”
阿菱突然笑了,那笑比哭还难看:“可对我来说,它只是能换两条命的筹码啊!”她猛地抓起玉佩,转身就要往窗外跳。
苏砚秋的软剑擦着她耳际钉进窗棂,震得窗纸簌簌往下掉:“你跳下去,你娘也活不成。”她的声音放软了些,“夫人最恨不听话的棋子,你以为交了玉她就会守信?”
阿菱的动作顿住了。
月光下,苏砚秋看见她脖颈处有道青紫色的指痕,像是被人掐出来的——定是夫人的人逼她时留下的。
“跟我走。”苏砚秋伸出手,“我保你和你娘平安。”
阿菱望着那只手,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玉佩上。
她突然松开手,玉佩“当啷”落回檀木匣。
可下一秒,她从袖中摸出把淬毒的短刀,朝自己心口扎去——苏砚秋眼疾手快扣住她手腕,软剑反手敲在她后颈。
阿菱闷哼一声,在她怀里。
“傻丫头。”苏砚秋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替她理了理被冷汗浸透的鬓发,“你该信我一次的。”
外间传来脚步声。
裴昭倚在门框上,衣襟染了半片血,手里捏着半块残玉:“人都解决了,活口留了三个。”他的目光扫过床上的阿菱,又落在檀木匣里的玉佩上,“玉没事?”
“没事。”苏砚秋合上木匣,指尖在匣盖上了两下。
她转身走向外间,满地狼藉撞进眼眶——书橱倾倒,《山川舆图》散了一地;案头的端砚被砍出道裂痕,墨汁顺着裂纹淌到地上,像道凝固的血。
她蹲下身,从碎瓷片里捡起那方端砚。
砚台右上角缺了块,血迹渗进砚池的凹处,却被她用帕子轻轻拭去,露出底下温润的紫。
“它还是干净的。”她轻声说,像是对裴昭,又像是对十年前那个在柴房里用碎瓦片习字的自己。
裴昭突然低咒一声。
苏砚秋抬头,见他捏着枚青铜令牌,正面刻着缠枝莲纹,背面隐约能看见“承华”二字。
“这是承华殿的暗卫令牌。”他指腹擦过令牌边缘的凹痕,“十年前云安侯府血案,我在主母的妆匣里见过半块,当时以为是巧合……”他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当年主母的姨母,是先皇的淑妃。”
苏砚秋站起身,掌心的端砚硌得生疼:“你是说……”
“她根本没在二十年前的宫变中死。”裴昭把令牌塞进她手里,目光沉得像要滴出血,“我查过宗人府档案,淑妃的棺椁里只有具替身的骸骨。而这令牌的材质,和当年淑妃赐给云安侯的免死金牌同出一炉。”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卷起地上的舆图,“哗啦”一声拍在墙上。
苏砚秋望着令牌上的缠枝莲,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的话:“小心莲花……”原来那不是弥留之际的呓语,是用血浸透的警告。
“昭哥哥。”她把令牌揣进怀里,“连夜审那三个活口。”
裴昭点头,从腰间解下玉笛递给她:“我去叫柳随风准备刑具。你……”他扫了眼内室里的阿菱,“先安置好她。”
苏砚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夜里,又低头看向掌心里的端砚。
砚池里还凝着半滴未干的墨,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像双始终未闭合的眼睛——盯着所有想掩盖真相的人。
东厢房的烛火次第亮起时,柳随风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三公子,人都捆在柴房了。”裴昭的身影在廊下顿了顿,转头望向砚楼,只见苏砚秋的剪影映在窗纸上,正俯身替阿菱盖被子。
他摸了摸腰间的剑鞘,大步朝柴房走去——今夜,该让那些藏在阴影里的老鼠,见见天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