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砚秋在院角石凳上摆了盏青瓷盏,盏里浮着两颗蜜饯。
小棠进来时,发辫上那朵蔫茉莉还别着,指尖绞着裙角,新裁的蓝布裙在膝头皱成一团——昨夜被竹枝勾破的地方,她用同色线细细补了,针脚歪歪扭扭像小蚂蚁。
"阿姐。"小棠声音发颤,眼尾还挂着没擦净的泪痕。
苏砚秋拍了拍身边石凳。
晨露沾湿了凳面,她便解下外衫垫上:"昨说去看杂耍,那杂耍班子的猴儿可翻了十个筋斗?"
小棠喉结动了动。
蜜饯的甜香漫上来,她盯着盏里透亮的山楂,突然"哇"地哭出声,眼泪砸在石桌上:"阿姐我骗你...根本没有杂耍班子...是...是有个戴斗笠的叔叔,说我爹娘在天之灵要见我,让我替他送样东西给你..."
苏砚秋心尖一紧,却仍慢慢替她擦泪。
小棠的哭声裹着抽噎,像被雨打湿的蝉鸣:"我爹娘...我爹娘原是侯府管库房的,十年前...十年前夫人说他们偷了主子的金器,把他们...把他们..."她指甲掐进掌心,"后来我才知道,是他们护着个小包袱没让抢,那包袱里...里有块玉..."
"昨日那叔叔说,我要是把东西从你这儿拿回来,就能去见爹娘了。"小棠抓住苏砚秋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她旧疤里,"可我不敢...我看见裴公子追过来,就把糖纸塞在石头底下了..."
苏砚秋摸着她发顶,摸到一缕被泪水浸得软塌塌的碎发。
她想起十年前自己跪在祠堂,也是这样的发顶,被主母的金簪戳得生疼。
那时她就发誓,再不让任何孩子替她淌这潭浑水。
"小棠,"她声音轻得像落在梅枝上的雪,"你爹娘护的东西,阿姐替你守着。"
正说着,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青竹枝子被撞得簌簌响,裴昭掀帘进来时,外袍还沾着夜露,眉梢却扬着点得意:"砚秋,鱼儿咬钩了。"
他袖中抖出半截染血的帕子,帕角绣着朵并蒂莲——正是沈家绸缎庄的暗纹。"我昨日故意跟张管家说,砚墨堂藏着云安侯府二十年前的秘档。"裴昭屈指敲了敲案上茶盏,"今夜就有不长眼的翻后墙进了书房,被我拿砚台砸中了脚脖子。"
"那贼子招了。"他从腰间解下枚铜锁,锁芯还带着打斗时的凹痕,"说是受岭南沈记的东家差遣。
那东家...可是当年那位夫人的亲弟弟。"
苏砚秋指尖一顿。
她想起昨日裴昭说的沈记糖纸,想起小棠爹娘护着的玉,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
"去砚楼。"她转身往内室走,裙角带翻了石桌上的蜜饯盏,"我要找样东西。"
砚楼的檀木柜落着薄灰。
苏砚秋踮脚取下最上层的旧诗集,封皮是褪色的湖蓝,边角被虫蛀出几个圆洞——这是她十年前当通房时,躲在柴房里抄的,每抄完一页就藏在砖缝里。
书页翻动时,一片羊脂玉"啪"地掉在桌上。
玉坠雕着并蒂莲,莲心嵌着粒朱砂,在晨光里红得像血。
"这是..."裴昭凑近看,突然顿住,"你幼时戴的?"
苏砚秋指尖抚过玉上的刻痕。
那是她三岁时摔在青石板上磕的,当时奶娘哭着说"小祖宗可别摔着金贵身子",如今想来,那声"金贵"倒像根刺,扎得她眼眶发酸:"当年我被调包时,亲娘塞给我的。
后来主母说这是丫鬟不配戴的东西,抢去了。"
"他们要的...是这个。"她攥紧玉坠,温度透过掌心往血管里钻,"小棠爹娘护的,也是这个。"
裴昭伸手覆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有习武的薄茧,蹭得她手背发痒:"当年换女案,定是有人怕这玉坠泄露秘密。"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
苏砚秋望着玉上的朱砂,突然想起小棠说的"见爹娘",想起裴昭昨夜袖角的青苔,喉间那股铁锈味散了,只剩股火烧火燎的热:"岭南沈记...得去查查。"
"我去。"裴昭说得极轻,却像块砸进深潭的石头,惊得窗纸簌簌响,"明日辰时的船,顺运河往南。"
苏砚秋猛地抬头。
他眼尾还带着昨夜打斗的红,却笑得像春日里刚开的桃花:"你得守着砚墨堂,守着小棠,守着这玉。"他抽走她手里的玉,塞进自己衣襟,"我去把他们的根挖出来。"
暮色漫进砚楼时,小棠端着新摘的茉莉进来。
雪白的花骨朵上还沾着水珠,她踮脚替苏砚秋别在鬓边:"裴公子说要教我扎更牢的发辫,等他回来,我给阿姐编十个茉莉环。"
苏砚秋摸着发间的花,闻见淡淡清香里混着裴昭外袍上的沉水香。
她望着案头未干的墨痕,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她缩在柴房里,听见院外马蹄声,有人掀开门帘,递来半块烤红薯,说"姑娘且吃,天总会亮的"。
此刻她望着裴昭收拾行李的背影,突然觉得,天确实要亮了。
只是这亮前的夜,总有些未燃尽的柴,得有人去拨一拨。
更夫敲过二更时,裴昭的行李己码在廊下。
他蹲在阶前替小棠补裙角,针脚比昨夜小棠的还歪:"等我回来,给你带岭南的糖人,比沈记的甜十倍。"
小棠吸着鼻子点头。
苏砚秋倚在门框上,看月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缠了十年的藤。
她摸了摸衣襟里的玉坠,又摸了摸腕间的旧疤——那些刻在骨血里的痛,终究要变成刻在骨血里的光。
"明日..."裴昭突然抬头,眼里映着月光,"我走时,你别送。"
苏砚秋没说话。
她转身回屋,从妆匣最底层取出个锦盒。
盒里躺着枚银锁,是她这些年偷偷攒的,刻着"长命百岁"西个字——原是要等认回嫡女身份那天,给未来的孩子戴的。
此刻她把银锁塞进裴昭手里:"戴着。"
裴昭低头看,指腹蹭过"长命"二字,突然笑了:"好。"
夜更深了。
砚墨堂的烛火一盏盏灭了,只剩苏砚秋房里还亮着。
她坐在案前,铺开新纸,笔锋未落,却先湿了眼眶。
窗外传来裴昭的脚步声,轻得像片云。
她知道他在门外站了很久,首到更夫敲过三更,才听见他压低的声音:"睡吧,明日...我准点走。"
苏砚秋摸着腕间旧疤,突然在纸上写下"岭南"二字。
墨迹未干,她又重重划了道斜线——有些事,得等天亮了再说。
而天亮前的最后一刻,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在应和某个遥远的、即将启程的马蹄声。
一更梆子刚敲过,裴昭蹲在砚墨堂后院的老梅树下,铁锹铲进冻土的声响格外清晰。
他发梢还沾着晨露,外袍下摆蹭了泥,却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把怀里的梅枝往坑里送:"这是从定北侯府母树旁折的,说是沾了百年梅香。"
苏砚秋抱着披风站在廊下,看他鼻尖冻得通红,袖口还露着自己昨夜补的针脚——那是他昨夜收拾行李时,被箱角勾破的。"你该先歇着。"她声音轻得像落在梅枝上的雪,可脚却不受控地往他跟前挪,"明早还要赶船。"
裴昭抬头,额前碎发被风掀起,露出眉骨处新结的痂。
那是昨夜追贼时撞在廊柱上的,他倒好,偏要说是"替小棠挡竹枝留的勋章"。
此刻他望着她,眼底的星子比月光还亮:"等我回来,这梅该开花了。
到时候...砚秋,我要在花树下给你看我新写的诗。"
铁锹"当"地磕在石头上。
苏砚秋蹲下来,指尖触到他冻得发硬的手背。
十年前在柴房里,她也是这样,摸着自己快冻僵的脚趾,告诉自己"再忍忍"。
可此刻不同,她的手被他反握住,他掌心的温度像团火,烧得她眼眶发酸:"诗不好。"她别过脸,"不如...不如你教小棠扎发辫的手艺。"
裴昭突然笑出声,震得梅枝上的雪簌簌落。
他把最后一抔土拍实,又扯下自己的围脖给梅树缠上:"好,都依你。"他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苏砚秋怀里的披风翻卷,露出内侧用金线绣的并蒂莲——那是她熬了三夜,在月光下一针一线缝的。
"给。"她把披风往他怀里一塞,转身要走,却被他扯住袖角。
裴昭低头嗅了嗅披风,眉梢挑得老高:"沉水香?
你偷用了我藏在案头的香粉?"
苏砚秋耳尖发烫,猛地抽回手:"防你在船上着了凉。"
"好。"裴昭应得干脆,利落披上披风。
沉水香混着梅香漫开,他望着她鬓边的茉莉——那是小棠今早新摘的,"我走了。"
"嗯。"
他转身要走,又折回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腕间的旧疤:"等我。"
苏砚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低头摸了摸梅树的围脖。
风卷着他披风的角,最后一丝沉水香散进晨雾里,像句没说完的话。
裴昭走后的第三日,砚墨堂的门被拍得山响。
"苏娘子,县太爷新颁的税契。"差役踢开门槛,手里的竹板敲得门框咚咚响,"书斋算商铺,得加三倍税银。"他斜眼扫过满墙的墨宝,"三日内交不齐,就封门。"
苏砚秋捏着税契的手青筋凸起。
她望着案头裴昭走前写的"墨染流年"西个字,突然想起他说的"守着砚墨堂"。
窗外飘起细雪,她摸了摸腕间旧疤——十年前主母用簪子戳她时,也是这样的雪天。
"小棠,去请张老学士。"她声音冷得像冰,"再请李夫子、周先生,就说砚墨堂要办冬学,求各位来题联。"
当夜,二十位老学士的联名信摆在县令案头。
信上写着"砚墨堂乃云安文脉,加税寒学子之心",末尾盖着张老学士的"铁砚斋"印——那方印,连当今圣上都赞过"有骨"。
"撤了。"县令抹着额头的汗,把税契往火盆里一丢,"是小人糊涂。"
苏砚秋站在堂前,看火盆里的纸灰打着旋儿飞上天。
小棠举着新写的红联跑过来:"阿姐你看!
裴公子说要等梅花开,你写的这联多好!"
她望着自己刚写完的"墨染流年心不改,砚底生花志犹坚",笔锋还带着力道。
风掀起帘角,她仿佛又看见裴昭蹲在梅树下的身影,听见他说"等我回来"。
裴昭是在第五日夜里回来的。
砚墨堂的烛火刚熄,他就撞开了门。
外袍沾着泥浆,发绳散了半截,怀里却紧抱着个油布包。"砚秋!"他声音发哑,眼里布满血丝,"他们...他们要你的命。"
油布摊开,泛黄的纸页上染着暗红的痕迹。
苏砚秋指尖发抖,看清那行字时,喉间泛起铁锈味——"砚秋不可留,杀之",字迹歪扭,像是蘸着血写的。
"这是从岭南沈记密室里搜的。"裴昭抓住她的手,掌心全是冷汗,"贵妃的陪嫁嬷嬷是沈记东家的表亲,侯府的周幕僚...周幕僚每月收沈记的银子。"他突然顿住,"十年前的换女案,他们怕你查到玉坠的来历,所以...所以要灭口。"
窗外的风卷着雪灌进来,烛火"啪"地灭了。
苏砚秋望着黑暗中裴昭的眼睛,那里面有她从未见过的狠戾——像十年前雪夜,他递给她烤红薯时,眼里的那团火。
"砚秋?"裴昭轻声唤她。
她摸出火折子,重新点亮蜡烛。
烛光映着残页上的血字,她突然笑了,笑得比窗外的雪还冷:"他们以为十年前能杀我,现在就能?"她攥紧残页,指节发白,"裴昭,把旧账本拿来。"
裴昭一怔:"你说那本...你藏在砚楼砖缝里的?"
苏砚秋没说话。
她起身走向砚楼,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背上,像把出鞘的剑。
残页在她掌心发烫,她想起小棠爹娘护着的玉,想起裴昭栽下的梅树——有些事,该算清楚了。
当她的指尖触到砖缝里的旧账本时,窗外传来梅枝折断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