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归途疑影

2025-08-23 3755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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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来得急。

苏砚秋掀开车帘时,第一滴雨正砸在她手背,凉得人一激灵。

裴昭早跳下马,伸手扶她:“这雨势头不对,得赶紧找地方歇脚。”他话音未落,远处青瓦飞檐的驿站便撞进眼帘,朱漆门匾上“同福”二字被雨洗得发亮。

小二掀帘的动作比寻常慢了半拍。

苏砚秋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跨进门,余光瞥见他扫过自己腰间玉佩时,喉结明显动了动——那是块羊脂玉,雕着并蒂莲,是前日皇帝补赐的嫡女信物。

“上房两间。”裴昭甩了甩马缰绳,银钱拍在柜台,“再温壶黄酒,切点酱牛肉。”他说得随意,眼尾却扫过小二攥着抹布的手——指节发白,布料皱成一团。

苏砚秋没作声,跟着裴昭上了二楼。

木楼梯吱呀作响,她摸了摸袖中剑柄,剑鞘上的云纹硌得掌心发烫。

进了屋,裴昭随手闩上门,从包袱里翻出干帕子给她擦发:“方才那小二,眼神不对。”他声音轻得像落在窗纸上的雨,“你玉佩的事,除了宫里,没几个人知道。”

苏砚秋解下外袍,搭在椅背上:“先看账册。”她从随身木箱里取出一本蓝皮簿子,封皮沾了雨气,泛着潮意。

这是砚墨堂近三个月的支出明细,她离京前特意让掌柜誊抄了一份带在身边。

烛火噼啪炸开个灯花。

苏砚秋翻开账页,指尖在第三页停住——那行“采办徽墨”的支出,数字比往常多出三倍。

“这笔银子……不是我批的。”她皱眉,指甲在纸页上压出浅痕,“上个月我还叮嘱过,松烟墨囤货足够,不必急着采买。”

裴昭凑过来,发梢的雨水滴在她手背。

他接过账册,指腹蹭过墨迹:“墨价涨了?”翻到后面几页,又有两笔“修缮工坊”“购置新砚”的支出,金额都不对劲。

他正欲说话,一张泛黄纸条从账页间滑落,轻飘飘落在两人中间。

苏砚秋拾起来,见上面写着:“砚秋,莫信他人,信我。”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刻意模仿她的笔锋,却少了几分刚劲。

她瞳孔微缩:“这不是我写的。”

裴昭捏着纸条对着烛火照,纸边有焦痕:“像是从哪本书里撕下来的。”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滚烫,“有人在你不知情时动了堂口。砚墨堂是你的根基,他们敢动,说明……”

“说明我这嫡女的身份,还没捂热乎。”苏砚秋抽回手,将纸条收进袖中,“或者,他们要的不只是砚墨堂。”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棂上像敲梆子。

裴昭突然起身,从包袱里摸出件干外袍披在她肩上:“我去楼下看看。你锁好门,别碰桌上的茶。”他推开门,又回头笑,“要是听见动静,就把剑出——我教你的刺喉式,可别忘。”

苏砚秋没应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这才摸出枕头下的匕首,压在膝头。

烛火映得账册上的数字泛红,她盯着那几行异常支出,突然想起离京前,砚墨堂的大掌柜张叔曾欲言又止:“姑娘,最近总有些生面孔来问……”

“问什么?”她当时急着赶路,没细问。

现在想来,张叔的话里藏着刀。

后半夜雨停了。

裴昭回来时,发梢还滴着水,怀里却揣着个油纸包:“酱牛肉,趁热吃。”他坐下来,从靴筒里摸出张当票,“方才在柴房听见两个伙计嚼舌根,说前日有个黑衣人来当金珠,玉佩纹样和你那块像。”他把当票推给她,“我去镇外当铺查了,那些金珠的银钱,最后进了沈家。”

“沈家?”苏砚秋咬了口牛肉,咸香在舌尖炸开。

“沈富,江南有名的绸缎商。”裴昭掰着手指头数,“上个月他去过砚墨堂三次,说要订百方‘松烟贡墨’;前月送过两坛女儿红,说是给你压惊;大前月……”他突然顿住,“他夫人的陪嫁丫鬟,是云安侯府前院的粗使婆子。”

苏砚秋放下筷子,指节抵着太阳穴:“云安侯府……”她想起被调包的那年,亲姨母身边也有个姓沈的陪嫁嬷嬷。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裴昭突然握住她的手:“明日到了江南,我陪你回砚月居。有些话,得趁夜说清楚。”

砚月居?

苏砚秋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想起那座建在湖边的小楼,楼前种着她亲手栽的绿梅。

此刻,梅树该抽出新芽了吧?

可楼里的账本、砚台、那些她视若珍宝的墨锭,是否还藏着未被发现的秘密?

她摸了摸袖中那张纸条,又碰着裴昭的手指。

他的手很暖,像从前在破庙里,把半块炊饼塞进她怀里时那样暖。

“好。”她轻声应,“等月上柳梢头,我们去砚月居。”

月上柳梢头时,砚月居的绿梅正笼在银霜里。

苏砚秋踩着青石板往小楼走,鞋跟磕在一块凸起的砖上——那是她八岁那年和小棠玩跳房子时故意撬松的,没想到十年过去,竟还留着。

裴昭的掌心虚虚护在她后腰:“楼门没动过。”他指腹蹭过门闩上的铜锈,“锁孔里塞着你去年埋下的碎瓷片。”

苏砚秋嗯了声,摸出袖中钥匙。

铜锁“咔嗒”落进木匣时,她的指尖在匣底摸出半块干梅饼——是小棠总爱藏的零嘴。

这孩子总说,“甜的藏在旧物里,吃的时候才像挖到宝”,此刻梅饼的甜香混着楼里陈墨味钻进来,倒真像颗裹着尘埃的糖。

楼内陈设和离京时一般模样:案几上摆着未完成的墨谱,笔洗里还沉着半块松烟墨,连窗边那盆养了三年的兰草,都被小棠浇得叶尖凝着水珠。

苏砚秋走到檀木柜前,腕间银镯碰着柜上铜环,“当啷”一声惊得裴昭回头。

“当年柳先生的遗书。”她掀开柜中锦缎,露出个雕花楠木盒,“他咽气前塞给我的,说‘留着,总有一日能照见云安侯府的鬼’。”盒盖掀开时,一张泛黄的纸笺飘出来——正是白日里从账册掉出的那种质地。

裴昭凑过来,烛火在他眼底跳成两点金:“比对?”

苏砚秋将两张纸并在案上。

月光透过窗棂漏进来,照见新纸条边缘的焦痕与旧遗书右下角的烧迹严丝合缝。

她捏起纸条对着光,墨色里浮起极细的金砂——这是云安侯府家墨的独门秘方,用金箔研粉掺入松烟,“只有前院主母房里的那方‘九霄云’砚台能磨出这种金纹。”

“当年调包你时,你姨母用的正是那方砚。”裴昭的指节抵在案上,骨节发白,“她房里的墨锭,后来全被你那好母亲赏给了陪嫁丫鬟。”

苏砚秋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白日里裴昭说的沈富,想起沈富夫人的陪嫁丫鬟原是侯府粗使婆子——那些墨锭,怕早顺着这条线,流进了沈富的绸缎庄,又流进了砚墨堂的账册里。

“这人……或许是我们认识的。”她声音轻得像落在梅瓣上的月光,“能拿到侯府旧砚,能混进砚墨堂改账,还能模仿我的笔迹……”

窗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裴昭的动作比她更快,伸手将烛火按灭。

黑暗里,苏砚秋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胸腔,还有小棠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带着点发颤的甜:“阿爹说,我帮他送完这趟,就能去城里看杂耍了。”

裴昭的呼吸拂过她耳尖:“我去。”他摸出腰间玉佩塞进她手心,“别怕,我在。”

苏砚秋攥着玉佩,凉意顺着指缝爬进血脉。

她贴在窗纸上,看见小棠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发辫上那朵她亲手编的茉莉还在,却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

孩子绕过梅树,往巷口走得急了些,裙角勾住了她栽的青竹,“刺啦”一声撕开道口子——那是她前日刚给小棠裁的新裙。

裴昭的身影融进夜色时,像片被风卷走的叶。

苏砚秋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第七下时,巷口传来布帛摩擦的声响,接着是小棠带着哭腔的“你是谁”,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往反方向去了。

等裴昭回来时,袖角沾着青苔。

他反手闩上门,月光重新漫进来,照见他眼底未褪的冷:“戴斗笠的,个子不高,左手小拇指缺了半截。”他扯下外袍搭在椅背上,“小棠手里攥着块糖,糖纸是沈记绸缎庄的。”

苏砚秋摸出帕子替他擦脸。

帕子碰到他耳后擦伤时,他倒先笑了:“我皮糙肉厚,不打紧。”可他的手却悄悄覆住她的,指腹蹭过她腕间那道十年前被主母鞭打的旧疤,“那孩子……像是被人哄着当信鸽呢。”

楼外的梅影在窗纸上摇晃,像谁在跳一支无声的舞。

苏砚秋望着案上两张纸,墨香裹着梅香漫过来,熏得人眼眶发酸:“他们要毁砚墨堂,毁我的根基,毁我好不容易争回来的身份。”

裴昭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跳有力,一下下撞着她的掌心:“砚墨堂是你的命,可你的命里还有我。”他低头吻她发顶,“他们要毁,便让他们看看——你苏砚秋的命,裴昭的命,砚墨堂的命,早捆成了一团火。烧不毁,灭不掉。”

更夫敲过三更时,小棠的脚步声重新响在院外。

苏砚秋隔着窗,看见孩子踮脚往楼里望了望,又摸出帕子仔细擦了擦门槛——那是她教小棠的,“自个儿的家,得擦得比脸还干净”。

此刻孩子的手指在月光下泛着白,发辫上的茉莉蔫了,却还固执地别在发间。

裴昭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睡吧,明日我去买新茉莉。”

苏砚秋却望着小棠的背影,在心里默默说了句:“明日,该问问这孩子,到底是谁哄着她去看杂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