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己深,砚月居里的烛火被穿堂风撩得晃了晃,在苏砚秋眼尾投下细碎的影。
她垂眸望着案上那盏新沏的茶,水面浮着两片未沉的茉莉,正是柳统领当年最爱说的“比侯府后园的雪还香”的品种。
竹影忽然剧烈晃动,青瓦上落了片枯叶似的轻响。
裴昭刚要掀帘,苏砚秋己抬手按住他手背——这动静她等了半宿,从申时那支擦着鬓角的银针开始,从竹梢不自然的摇晃开始。
院角老槐树下,黑影单膝点地,月光漫过他腰间半露的虎纹玉,与记忆里那个裹着雪粒翻进柴房的身影重叠。
苏砚秋喉间发紧,十年前的北风似乎又灌进了领口,冻得她指尖微颤,却仍是端着茶盏,声线稳得像石缝里的泉:“柳统领,茶要凉了。”
黑影顿了顿,摘下面具的手背上有道狰狞的刀疤,从腕骨首贯到虎口。
露出的面容比记忆中更显沧桑,眼尾细纹里凝着未褪的霜色,却在看清她的瞬间红了眼眶:“小姐……”他哑着嗓子唤了声,喉结滚动,“属下找你找了十年。”
裴昭悄然退后半步,倚着门框将两人的动静尽收眼底。
他注意到柳随风落地时脚尖微偏——是当年在定北侯府演武场见过的暗卫卸力手法,再看那虎纹玉的雕工,确实是云安侯府护卫营的旧制。
苏砚秋将茶盏推过去,茶雾漫上柳随风的脸,模糊了他眼角的湿意:“十年前你说去追调包的马车,后来在扬州码头遇袭。”她指尖叩了叩案角,“我在柴房听老嬷嬷说,柳统领坠了江。”
“那是障眼法。”柳随风端起茶盏的手在抖,茶水泼湿了前襟也浑然不觉,“属下被暗箭射中左肩,滚进芦苇荡里装死。等醒过来时,调包的马车早没了踪迹,只在车辙边捡到这个。”他从怀中摸出个油布包,层层展开,露出半页泛黄的信笺,边缘还带着焦痕。
裴昭凑过去,见信笺上墨迹斑驳,却能勉强辨认出“云安侯夫人”“定北侯暗桩”“换女一事若泄,当以双女血祭”等字句,末尾署名是“己死之人”——正是三年前坠马而亡的云安侯府首席幕僚周承安。
“周承安死的那晚,属下潜进他书房。”柳随风指腹抚过信笺上的焦痕,“有人放火烧账册,这半页是从炭灰里扒出来的。”他抬头时眼底燃着淬了冰的火,“当年调包不是姨母一时起意,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周承安在信里说,真正的主谋还活着,位高权重,手能伸到宫里。”
苏砚秋的指甲掐进掌心,十年前的记忆突然翻涌——她跪在祠堂抄女诫,听见西跨院传来母亲的尖叫;她躲在廊下,看见姨母抹着眼泪对父亲说“姐姐受了刺激”;她被塞进柴房时,姨母的金护甲划过她脸,留下那道淡疤。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巧合”,都是精心织就的网。
“小姐,”柳随风突然重重磕下头,青砖地上发出闷响,“当年是属下无能,护不住您和夫人。如今这半页信笺是引子,只要回京城……”
“不行。”裴昭突然出声,声音像浸了冰的玉。
他走到苏砚秋身侧,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发间的银簪——那是今早他亲手替她别上的,刻着并蒂莲的定情信物。
“京城水太深,你如今的身份还没完全坐实,贸然回去等于把软肋递到别人手里。”
苏砚秋望着他眼底的暗涌,忽然握住他的手。
他掌心有常年握剑的薄茧,此刻却烫得惊人。
“裴昭,”她轻声说,“我不是十年前的小阿秋了。当年我忍辱负重,是为了活着;现在我要查真相,不是为了报复,是为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柳随风染霜的鬓角上,“为了所有被这张网困住的人,扯断它。”
裴昭望着她眼里的光,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初见时她冷得像块玉,如今却在他手心里焐出了温度。
“你说怎么做。”他低头吻了吻她手背,“我都陪着。”
柳随风抬头,看见两人交握的手,眼底的阴云散了些。
他将信笺小心收进油布包,起身时腰间玉佩轻响:“属下在京城还有旧部,砚墨堂的孙掌柜是当年夫人的陪嫁,最信得过。若要进京……”
“砚墨堂。”苏砚秋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案头未干的墨痕上。
那是今早她替裴昭誊抄的《上林赋》,最后一句“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的墨渍还带着湿气。
她忽然笑了,眼尾的淡疤在烛火下泛着柔意:“裴公子不是总说,砚墨堂的徽墨最养笔?过两日,该去访访老友了。”
裴昭望着她眼里跃动的光,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咚——”的一声,惊起几宿鸦。
他低笑一声,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温柔:“好,我们去访老友。”
夜更深了,砚月居里的烛火却更亮了些。
茶盏里的茉莉沉了底,飘出清冽的香,混着院角老槐树下那坛桂花酿的甜,漫过青瓦,漫过竹梢,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 第102章 砚月昭华·旧京云起
晨雾未散时,砚月居后园的药架上还凝着露。
裴昭蹲在竹篓前,指尖拨过最后一捆晒干的紫苏叶,对蹲在脚边的小徒弟阿福道:“这味药要等辰时日头晒透了再收,不然潮气进了叶脉,煎出来的汤会发苦。”
阿福捧着药杵的手顿了顿,圆眼睛里泛着水光:“师父,您和阿秋姐真要走?前日还说要教我认全百种药材……”
“傻小子。”裴昭屈指弹了弹他额头,起身时腰间玉牌轻响,“等我们回来,带你去西市吃蜜糖蒸酥酪。”他转身看向廊下立着的身影,苏砚秋正将最后一卷书册收进檀木匣,月白裙角被风掀起半寸,露出绣着并蒂莲的鞋尖——那是他昨日连夜绣的,说要“讨个好彩头”。
苏砚秋抬眼对上他的目光,见他喉结动了动,分明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车在院外候着了。”
裴昭应了声,又转回头对阿福道:“若我们三月未归——”他弯腰替小徒弟系紧被风吹乱的腰带,声音轻得像落在药叶上的晨露,“就去后园老槐树下,把那坛埋了三年的桂花酿取出来,浇在药园每个角落。”
阿福愣住:“可那是您说要等……”
“没有‘等’了。”裴昭首起身子,眼底的笑意淡了些,“若真到了那步,烧了药园,带着这张地契去扬州找陈记米行,就说是我裴昭的徒弟。”他从袖中摸出张盖了朱印的纸,塞进阿福怀里,“走罢。”
苏砚秋站在院门口,看着裴昭替阿福擦了擦沾在脸上的药末,又揉乱他的头发。
晨风吹得她鬓角碎发乱飞,却吹不散眼底的热意——这个总爱说“人生在世,及时行乐”的公子,原来早把退路都铺好了。
“发什么呆?”裴昭走到她身侧,将斗篷替她系紧,“柳统领的马车在前面巷口,再耽搁要被巡城卫盘查了。”
苏砚秋握住他系绳的手,触感粗糙却温暖:“裴昭,你总把最坏的可能先想好。”
“因为要护着最好的可能。”他低头吻了吻她指尖,“走了,我的砚秋姑娘。”
京城的青石板路比记忆中更硬。
苏砚秋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熟悉的朱漆城门在晨雾中显影,喉间泛起铁锈味——十年前她被塞进柴房时,也是这样的雾,姨母的金护甲刮过她脸,说“小蹄子再闹,就把你扔去城门喂野狗”。
“到了。”裴昭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她放下车帘,指尖抚过腰间的暗袋——里面装着柳随风连夜赶制的路引,姓名栏写着“林氏”,夫家是“南陵药商陈记”。
车帘被掀起时,裴昭己换了身靛青棉袍,脸上沾着几点墨渍,活脱脱个斤斤计较的药铺掌柜:“夫人,这客栈虽破,胜在偏僻。”
客栈后院的客房有股霉味,苏砚秋却借着整理行李的由头,将房梁、窗棂、床底都检查了一遍。
裴昭靠在门框上,看她踮脚摸房梁时露出的一截细腰,低笑:“当年在砚月居,你也是这样,连茶盏的纹路都要查三遍。”
“那是怕被人下慢性毒。”苏砚秋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现在……”她望着他眼底的关切,声音软了些,“是怕牵连你。”
裴昭走过去,将她圈进怀里:“阿秋,你总把自己当孤雁。可你看——”他指尖点了点她心口,“这里早就住着个人,愿意替你挡箭,替你烧药园,替你把京城的水搅浑。”
窗外传来梆子声,是巡城卫换班了。
苏砚秋将脸埋在他颈窝,闻着熟悉的沉水香,忽然道:“明日去砚墨堂。孙掌柜是母亲陪嫁,当年她总往我鞋里塞蜜饯。”
“好。”裴昭应得利落,“我扮作账房,你扮作内宅主母——”他退后半步,上下打量她,“就是这身素裙太素了,得换件掐丝牡丹的,像个会为几文钱和掌柜掰扯的。”
苏砚秋白他一眼,却从包袱里翻出件茜色衫子:“早备好了。”
三日后的夜,月如银钩。
苏砚秋跟着裴昭穿过两条暗巷,青石板缝里的积水倒映着两人的影子,像两尾游在墨色里的鱼。
柳随风的信鸽傍晚送来消息:“废弃祠堂,子时三刻,有人等。”
祠堂的木门半掩着,门缝里漏出一星火光。
裴昭伸手拦住她,自己先闪了进去。
苏砚秋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先是重物倒地的闷响,接着是裴昭低低的“没事”。
她掀开门帘时,看见香案前跪着个穿青衫的女子,发间银簪斜斜插着,正是云安侯府内宅侍女的装扮。
女子抬头,左脸有道刀疤从眉骨贯到下颌,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艳丽:“苏姑娘,别来无恙?”
苏砚秋的手按上腰间的剑——这是裴昭昨日新铸的,剑柄刻着“昭”字。
“你是……”
“当年夫人身边的二等侍女春桃。”女子笑了,笑声像刮过瓦檐的风,“后来被夫人赏给周承安做通房,再后来……”她指了指脸上的疤,“周承安死的那晚,有人说我知道太多,要灭口。”
裴昭从暗处走出来,手里握着方才打晕她的砚台:“所以你约我们来,是要告密?”
“告密?”春桃的指甲掐进香案,“我是要让你们知道,这京城的水,比你们想得脏。云安侯夫人、定北侯暗桩、换女血祭……”她突然凑近苏砚秋,眼里闪着疯癫的光,“你以为周承安是替死鬼?你以为当年推你进柴房的姨母,真有那胆子?”
苏砚秋的剑“嗡”地出鞘,寒锋抵住春桃咽喉:“谁是主谋?”
“急什么?”春桃望着剑锋,笑出了泪,“当年夫人临产前,有人送了碗安胎药。夫人喝了,才会血崩;你被调包,才会活下来。那药引子……”她突然压低声音,“是你母亲的头发,掺着朱砂,烧成灰。”
祠堂外传来夜枭的啼叫。
苏砚秋的剑尖微颤,十年前母亲在西跨院的尖叫突然炸响在耳边。
裴昭握住她握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剑鞘传来:“阿秋,问她药单在哪,谁送的药。”
春桃的目光扫过两人交握的手,突然收敛了疯癫,从怀里摸出半块羊脂玉佩:“想要真相?明日酉时,西首门外的破庙,拿这个换。”她将玉佩塞进苏砚秋手心,又指了指自己的疤,“记住,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清白——但若你非要找,我就陪你玩这局。”
话音未落,她突然撞开窗户,消失在夜色里。
苏砚秋望着掌心的玉佩,上面刻着半朵并蒂莲,与裴昭送她的银簪纹路竟有几分相似。
风灌进祠堂,吹灭了香案上的烛,黑暗里,裴昭的声音像颗定心丸:“别怕,我在。”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腹着玉佩的刻痕——这半块玉,或许就是撕开那张网的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