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墨香再起

2025-08-23 3706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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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阿桃端着茶盏撞开堂门,茶盏与托盘相撞的脆响惊得窗边读《三字经》的孩童们齐齐抬头。

苏砚秋正握着小豆子的手描"仁"字,腕间墨渍蹭在孩子袖口也未察觉——她盯着阿桃攥得发皱的黄纸,那是县衙特有的传唤文书。

"夫人,张屠户家的小子刚从县里跑来说,有人告咱们私设学堂,还藏了逃犯!"阿桃喘得厉害,额角细汗顺着鬓角滴在文书上,洇开个模糊的墨点。

苏砚秋抽回手,指腹轻轻抚过文书上的朱印。

十年前在侯府内宅,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官印,每一枚都能把人的命揉碎了踩进泥里。"阿桃带孩子们去后园背书。"她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抬眼时却有冷光掠过,"小豆子,把《论语》翻到学而篇,带着弟弟妹妹念。"

孩童们稀稀拉拉起身,小豆子抱着书蹭到她裙角:"先生,我们不走。"

"听话。"她弯腰替孩子理了理歪掉的布带,"先生要和裴公子说些大人的事。"

门帘掀起又落下时,裴昭提着半筐新摘的桂花跨进来。

他发间那支翡翠湖笔随着动作轻晃,映得眉眼都是暖的:"今早王伯送了桂花,说要酿......"话音顿在苏砚秋手中的文书上,暖光从他眼底退去,"谁告的?"

"不重要。"苏砚秋将文书折成方胜,指节抵着桌沿敲了两下,"他们要的不是我,是这间堂口。"她望向堂中挂着的"砚墨堂"旧匾,墨迹因岁月泛出浅褐,"教化乡民、收留孤儿,挡了某些人的财路。"

裴昭把竹筐搁在案上,桂花簌簌落了一地。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掀起的鬓角,指腹触到她耳后那道淡疤——十年前在柴房,她替他挡下的鞭伤。"我去请镇东头的周老夫子,西巷的陈先生。"他说得极快,像在数算棋盘上的棋子,"当年我在定北侯府抄的《西书集注》还收着,让阿福带人整理成册。"

"牌匾。"苏砚秋突然开口。

裴昭愣了愣,随即笑出声:"夫人是嫌'砚墨堂'太文弱?

我早备下'江南文苑'的新匾,就等今日。"他从梁上取下个蒙着红绸的木匾,指尖一挑,"昨日让李木匠刻的,还带着木屑味。"

红绸飘落时,"江南文苑"西个颜体大字跃入眼帘,笔锋刚劲如刀。

苏砚秋伸手摸了摸"苑"字最后一竖,那里还留着木匠刻刀的毛刺:"好。"

第二日卯时三刻,县衙的青呢小轿停在巷口。

县令刘正业掀帘而下,玄色官服沾着晨露,目光先扫过新挂的"江南文苑"匾,又落在台阶下整整齐齐跪着的老学士们——周老夫子白须垂胸,陈先生扶着拐杖,连最不爱出门的张举人都柱着龙头杖来了。

"学生见过大人。"周老夫子当先作揖,"我等受文苑之邀,特来教授蒙童。"

刘正业的靴底碾过青石板,堂内飘出朗朗书声。

他掀开门帘,正见苏砚秋坐在案后,案上摆着一摞盖着官印的文书——书院注册牒、老学士的荐书、孩子们的户籍册,连去年冬月救济的孤女阿巧的卖身契都工工整整贴着封条。

"这是......"

"江南文苑上月己在府衙备案。"苏砚秋推过最上面的牒文,"刘大人若不信,可差人去府城核对。"

裴昭从后堂转出来,手里端着茶盘:"这是周老夫子新制的雨前龙井,大人尝尝?"他笑得漫不经心,茶盏却稳稳搁在刘正业手边,"听说大人昨日替东庄的老妇断了田产案,实在是青天大老爷。"

刘正业的手指在牒文上敲了敲,突然抬眼:"有人说这里藏了逃犯。"

"昨日里正带着衙役搜过三遍。"苏砚秋指了指后园的柴房,"柴房堆着去年的麦秆,粮仓锁着新收的稻谷,连茅房都翻了个底朝天——大人若还不放心,学生亲自带您查。"

刘正业站起身,官服下摆扫过案角的《孟子》。

他望着堂中认真读书的孩童,又看了眼正替小丫头系歪了的布带的阿桃,突然笑了:"姑娘心怀天下,可惜此地非久留之境。"

他走时,檐角铜铃被风撞响。

苏砚秋望着青呢小轿消失在巷口,转身对裴昭道:"他最后那句话,是提醒。"

"提醒有人不肯罢休。"裴昭把她的手揣进自己袖中,"今晚我守药园。"

月上柳梢时,裴昭提着灯笼绕到后园。

药架上的艾草、薄荷在风里摇晃,他蹲下身检查新种的忍冬——前两日苏砚秋说要制些防痘的药,特意从镇外移来的。

灯笼光扫过药架底部时,他动作顿住。

一截细如牛毛的银针插在泥里,针尖泛着幽蓝。

他捏起银针,凑近鼻尖闻了闻——有淡淡的苦杏仁味。

后堂传来苏砚秋的咳嗽声,他迅速把银针收进袖中,转身时脸上己挂起笑:"夫人,我摘了菊花开胃,明日煮甜粥?"

窗内映出她的影子,正翻着一本《千金方》:"好。"

夜风卷起几片菊瓣,落在裴昭握紧的拳头上。

他望着药园外黑黢黢的竹林,那里有折断的竹枝——有人刚从那里离开。

次日辰时,裴昭送走最后一批来上学的孩童,转身折进后巷的竹编铺子。

竹帘在身后啪嗒落下,他掀开青布罩着的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数枚银针,与昨夜在药园拾到的一般细如牛毛,针尾却多了道极细的云纹——这是定北侯府暗卫独有的标记,当年他随父亲巡视边军时,曾见暗卫统领用这样的银针封过刺客的哑穴。

“三公子?”老竹匠颤巍巍捧来茶盏,浑浊的眼尾突然凝住,“这针......”

“张叔,”裴昭按住老人发抖的手背,“我爹当年留在江南的暗卫,可还有活着的?”

老竹匠的茶盏当啷落地,碎瓷片扎进他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云纹针上:“十年前那夜,您父亲派来保护少夫人的暗卫,全折在侯府后巷了......除了柳统领。”他突然剧烈咳嗽,指节抠进桌案的裂痕,“柳统领说要去寻小公子的救命恩人,之后再没回来。”

裴昭的喉结动了动,袖中银针硌得腕骨生疼。

他想起昨夜药架下那截苦杏仁味的毒针——苦杏仁是江南一带的土制毒药,暗卫从不用,除非......

“有人在模仿暗卫的手法。”他低低道,“或者,柳统领变了。”

同一时刻,砚墨堂东厢的雕花窗棂漏进几缕晨光,苏砚秋的指尖停在账本最后一页。

“柳随风”三个字墨迹未干,压着半枚褪色的虎纹铜印——那是当年云安侯府护卫队的令牌,她曾见柳统领用这枚印信调派过门岗。

“阿桃。”她的声音发涩,“去把近三月的捐银册子都拿来。”

阿桃捧着一摞账本进来时,正见自家姑娘捏着张黄纸,指节白得近乎透明。

“这是上月十五,有人托货郎送来的五十两银子。”苏砚秋翻开第二本,“前日那车新笔墨,也是柳随风的名义。”她突然抬头,“十年前柳统领失踪那日,穿的可是玄色劲装?左眉骨有道箭疤?”

阿桃的茶盘晃了晃:“夫人怎的突然问这个?当年您被关柴房,是柳统领偷偷送过冷馒头......后来他说要去查换女案,第二日就没了踪影。”她凑近看那铜印,突然倒抽冷气,“这印角缺了块,正是柳统领为救夫人挡刀时磕的!”

窗外传来孩童们背《弟子规》的童声,苏砚秋却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她想起十岁那年冬夜,柴房的破窗灌进北风,是柳统领裹着雪粒翻进来,把半块烤红薯塞进她冻僵的手里:“小阿秋莫哭,统领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他还活着。”她攥紧账本,指腹蹭过“柳随风”三个字,“他还在替我查当年的事。”

未时三刻,砚月居的木梯被踩得吱呀响。

裴昭推开雕花门时,正见苏砚秋立在窗前,梅枝的影子落在她肩头,像道未干的墨痕。

他将银针搁在檀木案上,针尾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张叔说,这是暗卫的标记,但毒性不对。”

苏砚秋的指尖抚过银针,突然顿住:“苦杏仁毒,是云安侯府的私方。当年我娘的陪嫁医女,总用这味药给姨娘们调理身子。”她抬眼时,眼底有星火明灭,“柳统领的印信在账本上,你的银针来自暗卫旧部——这两件事,该是一人所为。”

裴昭伸手覆住她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帕子渗进来:“当年换女案,云安侯府和定北侯府都被卷了进去。柳统领若还活着,定是查到了什么。”他的拇指她耳后的淡疤,“可夫人,若来的不是旧人......”

“那便打回去。”苏砚秋打断他,指尖叩了叩案上的账本,“他送银送笔,是怕打草惊蛇;留毒针在药园,是在试我们的防备。”她转身望向远处的竹林,“他在等我们发现他。”

暮色漫上瓦檐时,裴昭在院角的老槐树下埋了坛桂花酿。

苏砚秋站在阶前看他,月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未题款的画。

“明日我去府城查暗卫旧档。”裴昭拍了拍坛口的泥封,“夫人留在堂中,让阿福多派些人守夜。”

苏砚秋点头,目光却落在院外的竹梢上——那里有片叶子正不自然地晃动。

她刚要开口,裴昭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往旁边猛拽。

一支细如牛毛的银针擦着她鬓角飞过,钉在门框上,针尖泛着幽蓝的苦杏仁光。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竹影深处有道黑影一闪而过,腰间玉佩撞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当年柳统领佩戴的虎纹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