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空洞而冰冷的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丝毫光亮。丈夫恶毒的嘲讽和小姑子们刻意的嗤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与怀中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绝望的网，将她越缠越紧，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机械地、一下下地拍抚着襁褓，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与眼中那死寂般的寒冰形成刺目的对比。孩子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委屈的抽噎，小脸憋得通红，湿漉漉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母亲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晓儿抱着女儿，像个游魂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那条清凌凌的小河。河水的湿气冰冷刺骨。她下意识地将襁褓裹紧了些……月光惨白地洒在浑浊湍急的河面上，泛起粼粼的、破碎的光。河水拍打着岸边嶙峋的石头，发出沉闷而永恒的呜咽，像是在召唤，又像是在叹息。夜风更大了，吹乱了晓儿枯草般的头发，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
她停在岸边一块巨大的岩石旁。脚下，就是翻涌着暗流的深水。河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丝死亡的冰凉。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襁褓里的女儿。小家伙哭累了，此刻正闭着眼睛，小嘴无意识地咂动着，偶尔发出几声细弱的梦呓。月光下，那小小的、尚未长开的脸庞显得那么无辜，那么脆弱。这是她九死一生换来的，是她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滚烫的牵绊。
“宝宝……” 晓儿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瞬间被河水声吞没。她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女儿温热的脸颊。那温热的触感，像一根微弱的火柴，划破了她心中那一片死寂的黑暗。
“你是有好几个哥哥，有本事你让他们来揍我呀！”丈夫那无赖的嘴脸和刺耳的嘲笑声再次在脑海里炸开。是啊，她指望不上哥哥们。指望不上那个从小就去了关东的娘。甚至，也指望不上那个体弱多病、有心无力的爹了。她只剩下自己，和怀里这个同样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小生命。
“留着她你怎么还能找个更好点的婆家？”母亲虽然话语刻薄但也不是不无道理的……
晓儿抱着女儿，脚步沉重却无比决绝，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心尖上，夜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角，额角的血痕在月光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所遭受的一切屈辱……
就在她最绝望时，一个低沉却充满焦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她身后炸响：
“晓儿？！你这是作甚？！”
晓儿浑身剧震，猛地回头！只见朦胧的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从放牛的草坡上疾冲下来！是魏强！他显然刚刚正在附近放牛，此刻连牵牛绳都顾不上，三步并作两步，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到她面前，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晓儿还没来得及反应，魏强己冲到近前。他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顾忌什么男女大防，在晓儿惊愕的目光中，他张开双臂，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带着巨大冲力的姿态，猛地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连同她怀里襁褓中的婴儿！
“你疯了吗？！” 魏强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滚烫的气息喷在晓儿的颈侧，手臂像铁箍一样牢牢锁住她，仿佛生怕她下一刻就会挣脱冲向那漆黑的河水。“这是东大河！深不见底！你抱着孩子干什么？！”
晓儿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怀中婴儿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和紧箍而再次啼哭起来。她本能地挣扎：“放开我！你放开！” 声音嘶哑而冰冷，带着拒人千里的绝望。
“不放！我不准” 魏强抱得更紧，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晓儿从未听过的、近乎命令的强硬，“我看见了！我全看见了！你在河边站了那么久！你想干什么？！你想带着孩子作死吗？！”
他强行将晓儿的身子扳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月光下，他看清了她惨白如纸的脸，额角那道凝固的、狰狞的血痕，还有那双眼睛里残余的、如同死灰般的冰冷与空洞，以及那冰冷深处正在疯狂燃烧的、令人心悸的恨意火焰。
魏强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又疼又闷。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依旧带着无法平复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你……你这傻女子！” 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叹息和无奈，“为了啥啊？值得吗？为了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把自己和孩子都搭进去？！”
他低头看了一眼晓儿怀里哭得小脸通红的婴儿，那无辜的哭声像针一样刺着他的心。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晓儿，终于说出了那句让晓儿如遭雷击的话：
“孩子……孩子的事儿，我己经跟我爹娘说好了，不要了！”
晓儿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愕和难以置信的光芒！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孩子，我们不要了！” 魏强重复了一遍，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决断，“那天从你家出来，我就跟我爹娘说了。这强扭的瓜不甜，孩子是你的心头肉，是你在鬼门关走一遭换来的命根子，我们老魏家再想要儿子，也不能干这种拆散骨肉、逼死亲娘的事！钱和面，就当是……就当是给产妇的一点心意，我们不要了！你安心养着孩子！”
他顿了顿，看着晓儿依旧茫然和震惊的脸，语气更加诚恳，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所以，你别再干傻事了！行不行？你看看孩子，她多小，多无辜？她只有你了！你忍心带着她走那条绝路吗？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指望！”
“不要了……你们……不要了？” 晓儿喃喃地重复着，仿佛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那个曾经悬在她头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的交易，那个被她视为巨大威胁的“买家”，此刻竟然亲口告诉她——交易取消了？孩子安全了？他们……放弃了？
巨大的冲击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刚刚筑起的、由冰冷恨意支撑的堤坝。支撑她离开河边、准备回去“玉石俱焚”的那股决绝之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
魏强的话，像一道意外的、微弱却温暖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绝望冰冷、充满仇恨的心房。那光并不强烈，不足以驱散所有的黑暗，却让她紧绷到极致、即将断裂的神经猛地一松。
“哇——！” 怀中的婴儿似乎感受到母亲情绪的剧烈波动，再次放声大哭起来，小手胡乱地抓着晓儿的衣襟。
这哭声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晓儿情感的闸门。一首强忍着的、混杂着绝望、愤怒、委屈和此刻巨大震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不再挣扎，不再冰冷，身体在魏强有力的臂膀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个迷路己久、终于见到一丝光亮的孩子，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哭得浑身，几乎站立不住，全靠魏强坚实的臂膀支撑着。那哭声在寂静的夜空下回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悲怆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魏强没有再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更紧地抱着她，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宣泄着这滔天的痛苦。他粗糙的大手，笨拙却带着无尽安抚的力量，轻轻拍抚着她剧烈起伏的背脊。
月光如水，静静洒在相拥的两人和襁褓中哭泣的婴儿身上。远处的河水依旧在呜咽，但岸边的悬崖，似乎暂时退到了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