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一过,南城的雨就带着股湿热的黏。清禾站在“升平剧院”的雕花拱门前,指尖无意识地着帆布包上的桃木簪。这剧院有近百年历史,红砖墙爬满爬山虎,门楣上的“升平”二字被风雨侵蚀得斑驳,而更让她在意的是——剧院里萦绕着股淡得近乎透明的白气,像未散的舞台烟,混着脂粉香和怅然,轻轻挠着人的心头。
“就是这儿?”顾衍辰撑着伞,将她往身边带了带。剧院管理员周伯打来求助电话,说最近排练新戏《霸王别姬》时,总出怪事:虞姬的戏服无故滑落,后台的化妆镜里会映出陌生的影子,最奇的是,深夜空无一人的舞台上,会传来断断续续的唱腔,咿咿呀呀,唱的正是《霸王别姬》的选段,却总在“汉兵己略地,西面楚歌声”处戛然而止。
清禾点点头,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霉味混着旧木头的香气扑面而来,周伯迎上来,手里攥着块手帕,不停地擦汗:“林小姐,顾先生,您二位可来了。再这样下去,这戏怕是排不成了,演员们都吓得不敢来了。”
剧院分前院舞台、后台化妆间和后院宿舍。舞台的幕布泛黄,垂落在地,白气最浓的地方,正是舞台中央的位置;后台的化妆镜前,摆着件绣着孔雀蓝翎的戏服,针脚细密,领口处绣着个小小的“云”字,白气就从戏服的褶皱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是位女演员的执念。”清禾走到戏服前,指尖轻轻拂过孔雀蓝的缎面,一股微凉的柔意顺着指尖漫上来,像触到了陈年的月光,“她生前没演完《霸王别姬》,这戏服是她的心结。”
周伯愣了愣,忽然想起什么:“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个老故事。我爷爷说,民国三十七年,剧院有位叫林佩云的角儿,最擅演虞姬,人长得美,嗓子也好,可惜……”他叹了口气,“解放前夕,兵荒马乱的,她最后一场《霸王别姬》只演到一半,剧场就被流弹击中,她为了护戏服,被砸在了后台,再也没出来。”
清禾拿起戏服,翻到袖口内侧,那里用银线绣着半朵梅花,针脚在“梅蕊”处断了,显然是没绣完。“她不是想捣乱,是想把这戏唱完。”她轻声道,“你看这戏服,她绣到一半就停了,唱腔也总在那句停下——她是遗憾,遗憾没能唱完最后一场,没能绣完这朵梅。”
顾衍辰走到后台的置物架前,拿起本泛黄的剧本,封面上写着“《霸王别姬》林佩云自用”,里面夹着张黑白照片:穿虞姬戏服的女子站在舞台中央,眉眼如画,嘴角噙着笑,正是林佩云。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望得圆满。”
“她的心愿,是‘圆满’。”清禾看着照片,声音软得像棉花,“不止是唱完戏,是想让这出戏,好好地传下去。”
周伯眼睛一亮:“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今晚排戏,让演员穿这件戏服试试。”清禾将戏服叠好,递给周伯,“我在后台的化妆镜前,放一小束白梅——她生前最爱白梅。等戏唱到最后一句‘从一而终’时,就全了。”
顾衍辰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笑了。她总能从这些看似“诡异”的现象里,读出最温柔的执念——不是恶鬼作祟,是藏在时光里的盼,是没完成的遗憾,是想让美好延续的执着。
傍晚时分,演员们忐忑地开始排练。清禾和顾衍辰坐在台下的观众席里,看着年轻的女演员穿上那件孔雀蓝的戏服,站在舞台中央,水袖一扬,开嗓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歌声响起的瞬间,舞台上的白气忽然变得浓郁,像聚成了个模糊的影子,站在女演员身后,跟着比划水袖的动作,姿态轻柔,像在教她。周伯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茶杯差点摔在地上。
戏一幕幕推进,到了最后一场“自刎”。女演员举着道具剑,唱到“汉兵己略地,西面楚歌声”时,声音忽然哽咽——她总在这里忘词。而就在这时,那道白影轻轻往前靠了靠,像在无声地提示。女演员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清禾早上说的“圆满”,定了定神,清亮地唱道:“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从一而终!”
最后三个字落下,舞台上的白影忽然笑了,像月光破云,缓缓消散在灯光里。后台传来周伯的惊呼:“梅花开了!镜子前的白梅,刚才还是花苞,这会全开了!”
戏散场时,年轻的女演员抱着戏服,眼眶红红的:“刚才唱最后一句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跟我一起唱,声音特别温柔。”
清禾笑了,看向顾衍辰。他正看着她,眼里的光比舞台灯还亮,像盛着满眶的星。
离开剧院时,夜色己深。晚风带着白梅的清香,吹散了最后的湿热。清禾靠在顾衍辰肩上,忽然哼起《霸王别姬》的调子,跑调跑得厉害,却笑得眉眼弯弯。
“跑调了。”顾衍辰捏了捏她的脸颊,声音里带着笑意。
“林佩云肯定不会笑我。”清禾仰头看他,“她知道我在替她高兴呢。”
顾衍辰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他忽然觉得,这红尘里的执念,从来不是需要驱散的“怪”,是藏在时光里的甜,是没说出口的“我想好好告别”,是想让美好延续的温柔。
车驶过老剧院,透过车窗,能看到舞台的灯光还亮着,像颗不肯熄灭的星,照着那片刚刚圆满的舞台。
下山第九十五天,芒种的湿热被晚风带走。林清禾在老剧院的戏服里,读懂了“执念”的真意——它不是纠缠的怨,是藏在岁月里的盼,是没唱完的戏,是没绣完的梅,是想让“圆满”二字,落在时光里的执着。
而她和他,就是彼此的“圆满”,是不管走多远,都能陪着对方把“未完成”变成“己圆满”的暖。窗外的月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红绳缠着红绳,像把这世间所有的温柔执念,都系成了最甜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