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更登那铁塔般的身影拨开人群,挤进沙棘林边缘时,只见林间那片不大的空地上,早己被河坡村的男女老少围得水泄不通,活像一群被血腥味吸引来的高原兀鹫,密密匝匝地簇拥着中央的“猎物”——那对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母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恐惧、愤怒、猎奇和集体无意识亢奋的浑浊气息。
就在这片压抑的喧嚣中,一个粗嘎、亢奋、如同破锣被强行敲响的声音,猛地拔地而起,带着一股要将人撕碎的狠劲:
“就是这个外地婆娘!大家伙儿都瞅瞅!贼眉鼠眼,一脸晦气相!还带着个小崽子!敢闯咱们祖祖辈辈供着的树葬林!还敢抡刀子砍神林里的树!这叫什么?这叫骑在山神爷脖子上拉屎!这叫把咱们祖宗的魂灵当垫脚石踩!”
那声音的主人,一个身材敦实、满脸横肉、眼珠子因激动而暴凸的汉子,正挥舞着短粗的手臂,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线下西溅,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宇宙存亡的激情演说。
“冲撞了神灵,惹怒了祖宗,咱们河坡村往后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天灾人祸,牛羊倒毙,都是轻的!我看哪,就得按老规矩来!用她们两个外乡人的血,给山神爷赔罪!给祖宗们消消气!处死!必须处死!不然难平天怒人怨哪——!”
这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锯,狠狠刮擦着扎西更登的耳膜。不用看第二眼,他就知道这慷慨陈词者是谁——河坡村无人不知、无人不“绕”的泼皮无赖,仓及。
此獠的存在,堪称村中一景,其“传奇”程度,大概仅次于格萨尔王那些飘渺的兵器传说,只不过方向截然相反。
关于仓及的身世,村里流传的版本如同被嚼烂了的糌粑团,早没了原味,但核心骨架大致如此:
据说他那早年间离家出走的爹,是去“参加革命”了。至于参加的是哪路神仙的“革命”?是替天行道的好汉?还是占山为王的草寇?抑或是被拉壮丁填了不知哪个军阀的炮灰坑?那就如同他爹离家时带走的那个破包袱里的内容,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
总之,这位“革命者”一去便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只留下孤儿寡母——一个懵懂小子和他那瞎了眼、只会摇着转经筒叹息的老娘,在命运的泥潭里苦苦挣扎。
建国前夕,他家那几间摇摇欲坠、用泥巴和阿嘎土糊成的破房子,更是“锦上添花”般地遭遇了一场“神奇”大火。火势之迅猛、之彻底,仿佛老天爷也嫌他家这点破家当碍眼,亲自降下天火来清理门户。
结果自然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仓及和他那瞎眼老娘,一夜之间成了高原上最彻底的“无产阶级”,比刚剥了皮的羊羔还干净。
村里人心善(或者说,是怕这孤儿寡母饿死在村口晦气),你凑几根木头,我匀半袋青稞,合力在村口最不起眼的犄角旮旯,给他们搭了个勉强能遮风挡雨(主要是挡不住仓及那满嘴喷粪的恶风)的窝棚。
本指望这点微薄的“人道主义援助”,能换来几分感恩和安生。
然而,仓及那颗被生活反复揉搓、早己发酵变质的脑袋,却得出了个让全村人瞠目结舌的结论:这一切厄运的根源,就是河坡村!
在他那套扭曲得如同盘山路般的逻辑里:一定是村里人合起伙来逼走了他爹,才让他爹一去不回,成了“革命烈士”(或者说“失踪人口”更准确);他爹的“牺牲”(无论主动被动),才换来了村里其他男人的苟活和今日的“好日子”(在他看来);而后来那场“神奇”的大火,更是村人眼红他家“革命后代”身份(他自封的)的恶毒报复!村里人的接济?呸!那是心虚!是补偿!是鳄鱼的眼泪!是掩盖罪恶的遮羞布!
于是,在后来的岁月里,每当村里刮起“批人斗人”的政治季风,仓及便如同打了鸡血的斗犬,瞬间精神百倍。他总能精准地嗅到风向,第一个跳将出来,嗓门最大,口号最响,拳头(或唾沫)挥舞得最卖力。
他控诉的对象包罗万象:从地主富农的“余毒”(村里其实没几个像样的),到“思想落后”的懒汉(他自己除外),再到“里通外国”的嫌疑(证据是某家晒了块外国花布)。
他的逻辑自成体系,核心便是:河坡村欠他爹一条命,欠他一个锦绣前程,欠他母子一世安稳!所有村民,都是潜在的“阶级敌人”和“历史罪人”!
这还不算完。他更是将“闹访”发展成了一门登峰造极的行为艺术。三天两头,他就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癣,准时出现在乡政府那破败的门槛上。
诉求之匪夷所思,足以让最富想象力的说书人自愧不如:要求追认他爹为革命烈士(证据?他爹“参加革命”了!);要求政府赔偿他家被“阶级敌人”烧毁的祖屋(价值连城!);要求给他老娘安排“革命烈属”的待遇(每天一斤酥油!);要求给他安排一个“符合革命后代身份”的工作(乡长让位?)。
乡里那些本就焦头烂额的干部们,远远瞥见他那敦实的身影晃过来,无不头皮发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恨不得化身土拨鼠打个洞钻走。
谁都知道,被这块“滚刀肉”缠上,不掉一层皮(至少是精神上的皮),休想脱身!
他唯一的护身符和底气,便是那顶自封的“革命后代”高帽。村官乡官们,一来无法考证他爹那笔糊涂账(死无对证),二来也深知此人如同沾了屎的搅屎棍,惹不起也碰不得,只能捏着鼻子,一边暗骂晦气,一边无可奈何地由着他上蹿下跳,在河坡村这张本就色彩斑斓(或者说混乱不堪)的世情图上,涂抹着他那独特的、散发着恶臭的印记。
此刻,他显然又找到了新的“斗争目标”和宣泄他那无底洞般怨毒的出口——那对误入禁地的、瑟瑟发抖的外乡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