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的毒汁在他们胸中翻涌,憋屈了几个月的恶气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们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决心绝不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复仇良机”,定要将那山坡石屋里的“眼中钉”彻底拔除!
孙红兵穿着他那一件几乎快要分辨不清楚原色的军绿色大衣,背着那个脏兮兮的背包进入村口时。这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精准地飞进了仓及那如同雷达般灵敏的耳朵里。仓及嘴角咧开一个阴冷的笑容,仿佛等待己久的猎物终于自投罗网。他立刻率领着那帮久未“出山”、早己按捺不住“技痒”的闲汉喽啰们,如同迎接凯旋将军般(或者说,迎接一尊能借来杀人的“佛”),浩浩荡荡地迎了上去。
两拨人马,一拨是心怀鬼胎、带着“正义”面具的外来者,一拨是磨牙吮血、急于报复的地头蛇,在村口那片尘土飞扬的空地上,甫一照面,竟如同磁石两极,瞬间吸在了一起!
孙红兵那套精心准备的、带着“文明人”优越感的控诉,与仓及等人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本地秘闻”,如同干柴遇上烈火,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迅速达成了一种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的“战略同盟”。
仓及指着自己微跛的腿,声泪俱下(挤出几滴浑浊的液体)控诉扎西的“暴行”;巴桑等人则唾沫横飞地描绘赵晓珍的“妖异”和“不祥”。
孙红兵听着,频频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猎奇、鄙夷和正中下怀的满意神情。这“证据”链,在双方的“通力合作”下,瞬间变得“铁证如山”!
于是,一支由外来“钦差”、本地“苦主”及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围观群众”组成的、怪诞而充满戾气的“声讨大军”,便在仓及的引领和孙红兵的“主持正义”下,如同一条吐着毒信的巨蟒,气势汹汹地蜿蜒而上,目标首指山坡上那座在谣言风暴中显得愈发孤寂的石屋。
他们的脚步声、鼓噪声,混杂着幸灾乐祸的低语和仓及刻意放大的控诉,打破了河坡初春午后那点可怜的宁静,像一片不祥的乌云,沉沉地压向那片本应充满新生希望的坡地。
初春的阳光,懒洋洋地斜倚在河坡牧场新绿的绒毯上,颇有几分纨绔子弟散尽千金后的慵懒情调。远处的雪山,层层叠叠,像一群被春天逼得节节败退、却又恋栈不去的冬之遗老,犹自固执地将那顶褪了色的“白铺盖卷儿”紧紧抱在胸前,俯瞰着脚下这片日渐喧腾的“生机勃勃”。
那眼神,与其说是慈祥的注射,不如说是带着点不甘心的睥睨,仿佛在嘟囔:“且让你们闹腾几日!”
空中的白云,胖乎乎的,一团团,一簇簇,活像贪嘴孩子刚扯下来、还未来得及塞进嘴里的棉花糖,没心没肺地悬着。
调皮的阳光趁机在它们身上描金勾银,把它们的影子投在连绵起伏的原野上,那影子也笨拙地挪移着,如同蹩脚画师笔下的涂鸦,萌态可掬,却也透着一股子呆气。
山坡石屋旁,人声鼎沸,倒把这高原的寂静撑得有些变形。
达瓦和次松几个年轻后生,正围着那即将开炉的锻造作坊,指手画脚,争论不休。
传承自格萨尔王兵器库的赫赫威名,像一顶沉重的金冠,压在他们年轻而跃跃欲试的头顶。
这锻造的手艺,对金属的錾刻捶打,要求严苛得不近人情。金银铜铁,无论贵贱,每一件成品,都得经历匠人每日数万次单调乏味的敲击——这哪里是敲打金属,分明是敲打自己的耐性和光阴!
因此,每个合格的匠人,都得修炼成“心无旁骛”的活标本。工作时,他们的意念力高度集中,仿佛要把毕生的精气神都灌注到那一下下沉闷的锤音里,仿佛每一锤下去,不是在塑形金属,而是在向冥冥中的神明发送加密的电报。高原上的人们笃信,这种近乎自虐的专注,是一种神圣的“人神对话”,经此“加持”的器物,便沾染了神性,获得了某种玄乎其玄的“生命力”。
于是乎,这工作台的朝向、铁砧的高低、风箱的远近,都成了关乎神明信号接收强弱的大事,难怪达瓦和次松争得面红耳赤,一个坚持要“引星辉”,一个非要“纳地气”,仿佛作坊不是打铁的,倒成了沟通天地的小型祭坛。
达瓦心里盘算着:“次松那位置,离水槽太近,湿气重,怕是要把火神的脾气都浇灭了!”次松则腹诽:“达瓦偏要对着风口,锤子落下去,声音都叫风卷跑了,神明哪里听得真切?怕不是白费力气!”
两人表面客气,眼神里却较着劲,都想把自己的“风水宝地”论证成唯一正确的真理。
相比之下,陪伴在赵晓珍和宋大强身边的孩子们和姑娘们,心境就简单明快得如同这初春融化的雪水。
他们心中没有那沉甸甸的“神性”包袱,只有满坡初绽的野花和按捺不住的欢喜。此刻,他们正嘻嘻哈哈地采摘着各色野花,点缀着属于她们的学习和手作场地。
赵晓珍的心灵手巧,己在公社的集市上兑换成了实实在在的铜板和赞誉。她的成功路径,与隔壁作坊里“砰砰乓乓”的金属锻造,堪称是高原上的两种哲学体系。
那边厢是苦行僧般的恒心与毅力,是数万次重复后的顿悟;她这边,却像是高原上自由流淌的风,讲究的是放松的心态和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这辽阔的高原,对她而言,不是冰冷的试炼场,而是一座永不枯竭的灵感宝库。一朵奇特的云,一株倔强的草,甚至牧人袍子上磨损的花纹,都能在她脑子里拐几个弯,变成她手中活灵活现的草编蚂蚱、彩线挂饰或是泥塑的小羊。
她那双眼睛,仿佛天生带着“点物成艺”的魔力,总能精准地捕获平凡事物中那点不平凡的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