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经历过这几番如同烙饼般被翻来覆去折腾的河坡人,心头那点刚刚冒头的暖意,旋即被更深的疑虑冻住。这新刮起来的“春风”,又能暖上几时?会不会像高原的天气,前一刻还阳光普照,下一刻便风雪交加?那些如同梦魇般、专会挑人软肋下手的“运动”,那些能把人变成鬼、把鬼捧上神坛的“批斗”,会不会如同蛰伏在草窠里的毒蛇,不知何时又昂起头,吐出冰冷的信子?
老祖宗们耗尽心血,在岁月长河中好不容易淘洗、传承下来的那点真本事、老规矩,在这一次次粗暴的“破”与“立”的轮回中,早己像被反复揉搓的旧羊皮卷,字迹模糊,脆弱不堪。还能经得起几番折腾?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传到下一辈手里,而不至于成了只能在火塘边唏嘘凭吊的传说?
更让多吉老爹这样把一生都熔铸在铁砧与炉火中的老匠人忧心如焚的是,河坡村这顶世代相传、引以为傲的“格萨尔王的武器库”的闪亮帽子,还能不能保得住?
这称号,曾是融入河坡人骨血的骄傲,是手艺登峰造极的象征。可如今,炉火暗淡,技艺凋零,年轻人要么被运动吓破了胆,要么心思早飞向了山外的花花世界。没了炉火纯青的手艺,没了那份代代相传的匠心,空留一个响亮的名头,不过是徒增笑柄,如同给一具枯骨披上华丽的锦袍。
这一切,对于这个蜷缩在高原褶皱里的边陲小村来说,如同笼罩在雪山之巅、变幻莫测的云雾。
索朗口中的“光明前途”,听起来响亮,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难以触摸。那前途的光,是实实在在照亮匠人手中铁器的炉火,还是又一轮口号喊出的、转瞬即逝的幻影?没人能说得清。
这未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河坡匠人的心头,比那冰冷的铁砧还要沉重。
仓及避开扎西更登和赵晓珍的视线,刻意将那张阴沉得能拧出水的脸转向一旁,浑浊的目光死死黏在远处连绵起伏、沉默不语的黛色山峦上,仿佛那亘古不变的雪山能给他些许冰冷的慰藉。
对于近在咫尺、相拥而泣的儿子和那个他眼中“祸水”般的汉地女人,以及索朗那番热情洋溢的“光明前景”演说,他选择了彻底的、顽固的视而不见。
那僵硬的侧影,如同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在这看似圆满的结局里,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带着陈旧气息的阴影。
自从巴桑、顿珠、罗布这几个昔日里在河坡村横着走的“混世魔王”,被索朗主任派来的民兵如同拎小鸡般捉去公社,经受了一番“触及灵魂”(多半是触及皮肉)的“批评教育”之后,河坡村的空气仿佛都清朗了几分。
这几位爷,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或许本就是纸糊的),又像是骤然失了头狼的鬣狗,往日那股子欺男霸女、游手好闲的嚣张气焰,如同炉膛里泼了冷水,“嗤”的一声便蔫了下去。
少了仓及这个惯会出馊主意、煽风点火的主心骨,这几个原本就智商余额不足的跟班,更是成了一盘散沙,连偷鸡摸狗都显得笨拙而缺乏创意。
可见,即便是当流氓混混这等“下九流”的事业,也需讲究个组织架构、行动纲领,缺乏了核心领导力和严密的“作案纪律”,最终也只能落得个“树倒猢狲散”、“一事无成”的凄凉下场,徒增笑柄。
至于那位“传奇人物”仓及,此番伤筋动骨,倒是让他在河坡村销声匿迹了好几个月。
那腿伤是真需要如此漫长的时日来愈合,还是他深谙“避避风头”的生存哲学,趁机躺在炕上享受了一段难得的“病号”清闲,便如同他肚里的蛔虫,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横竖那几个月,河坡村少了这尊“瘟神”在眼前晃悠,连牛羊的叫声都显得格外欢快。
有趣的是,索朗主任当初在众人面前信誓旦旦、掷地有声要“严肃处理”仓及的豪言壮语,如同高原上脆弱的冰凌,在几个月的暖风吹拂下,竟也悄无声息地融化、蒸发了,最终落得个“不了了之”的结局。
反倒是仓及那位泼辣得如同老鹰护雏的瞎眼老母,并未因儿子的“病休”而消停。
她老人家拄着根磨得油亮的拐棍,凭借着对公社大院地形的“盲人摸象”式熟悉,三天两头便去上演一出“哭秦庭”的苦情大戏。
那哭声时而凄厉如夜枭,时而哀婉如杜鹃,配合着对“孤儿寡母”、“受人欺凌”的控诉,竟也颇具杀伤力,硬是从公社那本就不甚宽裕的账面上,“哭”回了不少名目繁多的补助款和物资。
这份“化悲愤为资源”的生存智慧,倒让河坡村的看客们,在鄙夷之余,也不得不暗挑一下大拇指——真乃“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民间高手!
河坡村的主旋律,终究不再属于这些沉渣泛起的旧戏码。
扎西更登、达瓦、次松这几个憋着一股劲儿的年轻后生,如同嗅到春天气息的骏马,早己按捺不住奔腾的蹄子。
他们厌倦了父辈们在“合作小组”里被磨平的棱角和荒废的手艺,也看透了索朗们口中那些变幻莫测的“光明前途”。几个人一合计,决定另起炉灶——成立他们自己的锻造作坊!
不求大,不求名,只求几个志趣相投的伙伴,守着红彤彤的炉火,敲打点自己真正想做、也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说干就干,风风火火。他们在山坡上那座扎西栖身的石屋附近,寻了块背风向阳的宝地。砍木头,搭架子,和泥巴,垒炉膛……几个年轻力壮的身影在初春尚带寒意的风中忙碌着,汗水和着泥土,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混杂着粗犷的笑语,像是在为一座寄托着希望的小小“王国”奠基。
那简陋的棚子和新砌的炉子,如同初生的牛犊,带着一股子不畏虎的莽撞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