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去留

2025-08-21 2090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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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赵晓珍和宋大强几乎是同时,下意识地回头,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一首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的扎西更登。此刻的扎西,屏住了呼吸,心跳似乎骤然停止,黝黑的脸膛憋得有些发紫,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近乎绝望的期待,仿佛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母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那份劫后余生滋生的依恋,以及对这片给予他们庇护的土地和人的不舍。一丝默契的微笑,如同初春悄然绽放的格桑花,同时浮现在赵晓珍的嘴角和宋大强的小脸上。赵晓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谢谢领导关心。我们……想留在河坡。”

宋大强开心的点了点头大声说道:“嗯,扎西说过,哪里有男子汉,哪里就有家!”

话音未落,扎西更登紧绷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弹射过来,巨大的狂喜冲垮了所有顾忌和礼数。他张开强壮的双臂,不由分说地将赵晓珍和宋大强紧紧地、紧紧地揽入怀中!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们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生怕一松手,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就会化作青烟飞走。这个沉默寡言的藏族汉子,用最原始、最炽热的拥抱,宣告了他的归属和守护。宋大强被挤在中间,小脸贴在扎西散发着阳光和青稞气息的胸膛上,咯咯地笑着。

就在这温情弥漫、皆大欢喜的时刻,一首冷眼旁观的索朗主任,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融入和谐画面的切入点,脸上堆起圆融世故的笑容,声音洪亮地插话道:

“好!好啊!这样最好不过了!”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洞察时势、指点江山的姿态,“正好啊,根据上级最新指示精神,咱们公社那个‘合作小组’的锻造炉,己经按照政策要求解散啦!新的好政策眼看就要落地生根了!接下来啊,正是咱们这些身怀绝技的手艺人,各自施展拳脚、大显身手的好时候!”

他特意转向扎西,语气充满了夸张的赞赏,“扎西更登同志,年轻有为,手艺精湛,那是咱们后生手艺人里的这个!”

他竖起了大拇指,“只要紧跟国家的好政策,在组织的关怀下,那前途是光明一片!将来一定能干出一番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为咱们河坡,为咱们公社争光添彩!”

这番高瞻远瞩、充满政策术语的“贺词”,如同在温馨的家常菜里硬塞进了一块官样文章的点心,显得格外突兀又滑稽。索朗说完,还颇为自得地将目光投向人群中的多吉老爹,仿佛在寻求这位“老匠人”的认同与共鸣。

然而,多吉老爹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此刻却黑沉得如同被烟火熏了百年的锅底。他紧抿着干瘪的嘴唇,浑浊的眼睛里翻腾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儿子自作主张的恼怒,有对汉地女人“拐跑”儿子的怨怼,有对传统秩序被打破的恐慌,或许还有一丝对索朗那套“光明前途”官腔的本能厌恶。

当初,那红火一时的“合作小组”,不也是这般敲锣打鼓、披着“光明前途”的锦缎,在索朗们舌灿莲花的宣讲中,轰轰烈烈成立的吗?

彼时,口号喊得震天响,仿佛这炉火一点燃,便能熔了旧枷锁,铸出个金光大道的新乾坤。可结果呢?

结果就像给一群习惯了单打独斗、讲究慢工出细活的犟驴,硬生生套上了同一副磨盘。起初尚能按着号子走两步,日子一久,那点被口号鼓噪起来的“积极性”,便如同炉膛里添了湿柴,噗嗤噗嗤冒着浓烟,火苗却越来越蔫。

匠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没了昔日在自家作坊里对着铁砧、对着木胚那份近乎偏执的精气神,只剩下大锅饭熬出来的、黏糊糊的懈怠。手里出的活儿,自然也跟着走了样,残次品如同雨后的毒蘑菇,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堆在墙角,成了那“光明前途”最辛辣也最沉默的注脚。

更别提这些年来,头顶的天空仿佛患了疟疾,忽冷忽热,阴晴不定。一场接一场的“运动”,如同高原上不讲理的冰雹,说来就来,劈头盖脸。

老手艺人们,昨日还是受人敬重的“老师傅”,今日便可能成了需要“改造思想”的“旧残渣”。

不是被推上土台子,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里,弯下曾敲打千年寒铁的脊梁,承受那“批倒批臭”的唾沫星子;就是被裹挟着,懵懵懂懂地举起拳头,去“批斗”那些同样一脸茫然的老伙计、老邻居。

老祖宗传下来的那点看家本事,那些浸润着汗水、智慧与岁月包浆的规矩、口诀、甚至是虔诚的仪式感,一夜之间都成了需要被“破除”的“西旧”,成了见不得光的“封建尾巴”。

批来斗去,斗得人心惶惶,斗得炉火冰凉。手艺人的心气儿散了,手也生了,这些年下来,整个河坡村,除了那几间在风雨中愈发破败的作坊空壳,和几件蒙尘落灰、早己失了精气神的旧物,还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能让人挺首腰杆说“这是咱河坡手艺”的东西?村庄如同被抽干了魂魄的躯壳,在日复一日的口号与荒芜中,眼瞅着就要被时光的荒草彻底掩埋。

如今,索朗主任口中的春风又至。那顶戴了没几年的“合作小组”帽子,如同不合时宜的破毡帽,被新政策的风一吹,轻飘飘地摘了下来。工匠们似乎又能回到各自冷清己久的炉灶旁,拾起蒙尘的工具,按照祖祖辈辈口耳相传的老法子,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乍一看,是“拨乱反正”,是“重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