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显然也捕捉到了这异常的稚嫩和慌乱。那男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困惑，音量提高了几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旁边的人说：“咦？怎么回事？好像……是个小孩？”
“小孩？” 听筒里立刻传来另一个清晰些的女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怎么可能？线路串了？让我来！” 一阵窸窣的交接声后，那个清晰的女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语气里明显掺入了更多的耐心和一种面对未知生物般的好奇与试探：
“喂？小朋友？你是哪位呀？” 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如同幼儿园阿姨在哄刚入园的孩子。
这“小朋友”的称呼，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在宋大强的心尖上，让他紧绷的情绪莫名松弛了一点点。他吸了吸鼻子，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未经修饰的坦诚，大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我，我……我叫宋大强！”
“宋大强小朋友，” 女声循循善诱，如同在解开一个复杂的线团，“你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吗？你的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呀？” 她把“爸爸妈妈”这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试图为这通离奇的电话找到一个合理的支点。
这个问题如同按下了某个正确的开关。宋大强挺了挺小胸脯，用尽力气，几乎是喊了出来，仿佛这两个名字拥有驱散一切迷雾的力量：
“我妈妈叫赵晓珍！我爸爸叫宋宝国！”
“赵晓珍？宋宝国？” 电话那头的女声条件反射般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确认，但随即，这确认里似乎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紧接着，另一个更近的男声（显然是刚才那个）也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几乎是同时跟着重复：
“赵晓珍？宋宝国？！”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随即，电话那头猛地爆发出一种压抑着的、如同被捅了马蜂窝般的骚动！那个男声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急切地嚷道：
“宋宝国！有！登记在册！是测量部的！赵晓珍……赵晓珍是安全科的！天哪！是遇难者名单上的！”
可以清晰地听到，听筒里的背景音瞬间变得嘈杂混乱起来，脚步声、急促的低语声、纸张翻飞的哗啦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巨石，抢险办公室这架原本按部就班的官僚机器，被一个孩童口中吐出的两个名字，猝不及防地搅得天翻地覆！
“小朋友！小朋友你还在吗？” 那女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语气里充满了急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你现在在哪里？快告诉阿姨！”
宋大强被电话那头突如其来的混乱弄得有点发懵，他下意识地转动小脑袋，茫然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堆满杂物的陌生小屋，老实地回答：
“我，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个传达室！看门的大爷……忙去了！” 他还不忘补充说明“大爷”的去向，以示自己并非擅闯。
“那你爸爸妈妈呢？你是跟他们在一起吗？” 女声紧追不舍，问题像连珠炮。
宋大强想起妈妈临走时那决绝的眼神和爸爸被带走时的沉默，小嘴一瘪，带着孩童特有的首白和委屈，竹筒倒豆子般说道：
“我阿爸拉，被公社关进去了！妈妈……妈妈正在跟公社里的人争吵呢！” 他努力模仿着“争吵”这个词，却带着一种天真的悲壮感。
“什么情况？！” 电话里立刻传来那个男声更加急切的追问，背景的嘈杂似乎更响了。
“他说他爸爸被公社关起来了！妈妈在跟公社理论！” 女声快速地向同伴（或者更远处的领导）转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发现奇迹般的狂喜，“老天爷！看来宋宝国和赵晓珍……他们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这声“还活着”如同一声惊雷，彻底引爆了电话那端的混乱！一个更沉稳、更具权威感的男声（显然是负责人）迅速介入，带着一种临危受命的果断，声音透过嘈杂清晰地传来，下达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太好了！小刘！你立刻放下手里所有事情，马上去查！查这个电话是从哪个公社打来的！一秒钟都不能耽误！小杜！你继续跟小朋友通话，稳住他！尽量多问出些细节！
地点、公社名字、他父母的具体情况！快！我这就去向总指挥部汇报！重大发现！这是重大发现！”
那声音急促有力，每一个指令都像鼓点敲在紧绷的弦上，抢险办公室瞬间切换到了战时状态，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仅仅源于传达室椅子上那个茫然无措的小男孩和他口中两个被世界遗忘的名字。
赵晓珍挺首了那根被生活磨砺得越发坚韧的脊梁骨，像一株在狂风中不肯伏倒的芨芨草，对着那尊仿佛由权力与冷漠浇筑而成的“凶神”，掷地有声地抛出最后的宣言：
“无论如何，扎西更登不可能有罪！法律，” 她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的分量，仿佛要唤醒这间屋子里沉睡的正义之魂，“不可能冤枉一个无罪的人！更不能让一个有罪的恶人，像偷了糌粑的耗子一样，逍遥法外！你们没有权力，像拴牲口一样，把一个还没定罪的人，关押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今天，我必须带他回去！” 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石子，砸在主任那习惯了一言堂的耳膜上。
主任那张原本只是覆盖着薄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角的青筋如同暴怒的蚯蚓般突突跳动。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黄铜煨桑炉里的灰烬都惊跳了一下。
“好个不识好歹的刁蛮女人！” 他咆哮起来，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赵晓珍脸上，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权威被挑战的羞辱而扭曲变调，“竟敢在我这里撒泼打滚，胡搅蛮缠？！好！好得很！你等着！一会儿，我就让你亲身体会一下，什么叫后悔的滋味！一会儿，我就让你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