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听不懂,更插不上嘴,那股子初时的紧张劲儿,很快就像漏了气的皮球,瘪了下去,只剩下无聊的虚空在胸腔里晃荡。
他叹了口气,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开始在公社这空旷的大院里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土坯墙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灰白的光,几只不怕冷的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跳来跳去,一切都显得那么沉寂、那么按部就班,仿佛办公室里的疾风骤雨只是他的一场幻听。
他晃悠到传达室附近,正看见一个穿着臃肿棉袄的干事,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小跑着冲进去,抓起那部老旧的黑色摇把电话机,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又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挂掉,急匆匆地走了。
没过一会儿,又有人探头探脑地进来打电话。那部黑乎乎的电话机,像个沉默的怪物,时不时地发出刺耳的铃声,召唤着不同的人前来“聆听圣谕”。
宋大强盯着那部电话机,脑子里某个沉寂的角落,像被这铃声突然惊醒了。他猛地想起赵晓珍带他离开家时,在颠簸的马车上,紧紧抓着他的手,反复叮咛的话,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
“强强,乖,一定要记住这个号码!万一……万一咱俩走散了,你千万别慌,找个有电话的地方,拨这个号码!记住了吗?拨通了,你就能找到阿佳了!这是咱的救命绳!”
那串曾经觉得毫无意义的数字,此刻像一串被遗忘在角落的、沾着灰尘的钥匙,突然在记忆的锁孔里发出了微弱的亮光。
宋大强像只壁虎似的紧贴在传达室外冰冷粗糙的墙角,只探出小半个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如同上了发条的侦察镜,死死锁住传达室老大爷的一举一动。
他屏住呼吸,连胸腔里那颗小心脏扑通扑通乱撞的声音都嫌太响,生怕惊动了那位仿佛生了顺风耳的老门神。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如同兔子出洞般稍纵即逝的良机——让那尊“门神”暂时挪窝。
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那老大爷接过邮递员递来的一份盖着红戳、仿佛带着某种不祥预兆的文件,只草草扫了一眼,眉头便如同被秤砣坠住般猛地一沉。
他捏着那薄薄几张纸,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原地只略一踌躇(那踌躇在宋大强眼里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随即竟迈开那双平日里如同生了根的老寒腿,以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近乎滑稽的小碎步,慌慌张张地朝着大院深处那排象征着权力心脏的平房奔去。
那背影,活像一只突然被惊飞的老鹌鹑。
机不可失!宋大强那颗悬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又猛地落了回去,激出一身薄汗。他猫着腰,像一道贴着墙根疾窜的灰影,“滋溜”一声便滑进了那扇敞开的传达室门。
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陈年纸墨、尘土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公家”角落的滞闷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将他呛个趔趄。
这间小屋简陋得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杂物仓库。地上、桌上、甚至唯一一把瘸腿的椅子上,都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包裹和成捆的书报,如同小山般摇摇欲坠,散发着一股被岁月和灰尘腌渍过的酸腐气。
就在这杂乱的“山峦”拱卫之下,靠窗那张油腻斑驳的小木桌上,赫然供奉着宋大强此行的终极目标——那部电话机!它通体漆黑,线条笨拙,听筒沉重得像个秤砣,手柄油亮,散发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属于“机关重器”的晦涩光泽,仿佛不是通讯工具,而是某种需要特殊仪式才能沟通神灵的法器。
宋大强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擂鼓。他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将旁边一条三条腿健全、第西条腿用砖头勉强垫着的破木椅拖到桌前,那椅子腿摩擦水泥地发出的刺耳噪音,吓得他一个激灵,连忙心虚地西下张望。
确认安全后,他才像只笨拙的小猴般,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站在摇摇晃晃的椅子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之前看到大人们打电话时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和紧张,用两只小手才堪堪捧起那冰凉的、沉甸甸的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
另一只手则抓住那同样油亮的摇柄,学着大人的样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嘎吱、嘎吱”地摇了起来。那动作笨拙而生涩,与其说是摇电话,不如说像是在对付一头不听话的倔驴。
“喂——?” 听筒里,一个清晰、平稳,带着职业化距离感的女声,如同天籁般骤然响起,瞬间击穿了宋大强鼓膜里嗡嗡的噪音。
这声音来得太突然,也太“正常”,反而让宋大强懵了一下。他愣了一下神,才猛地想起自己的使命,几乎是吼着报出了那个早己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如同咒语般的数字:
“6……2……2……7!” 声音因为紧张而拔得又高又尖,带着破音,在狭小的传达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好的,您稍等。” 那女声依旧平稳无波,仿佛处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请求。接着,听筒里传来一阵“咔哒”的机械切换声,随后便是漫长(在宋大强感觉中)而单调的“嘟——嘟——嘟——”,缓慢得如同垂死者的呼吸,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就在宋大强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嘟”声催眠过去时,听筒里“咔”地一声,换成了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男声:
“喂?您好!这里是古玉公路抢险办公室,请问,你找哪位?”
这突如其来的、属于成年男性的、带着公事公办腔调的声音,如同兜头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宋大强刚才那点因拨通电话而升腾起的、带着冒险色彩的兴奋小火苗。他一下子卡壳了,事先演练好的说辞瞬间忘得一干二净,嘴巴张了张,只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单音节:“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