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强忍的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大颗大颗地滚落，划过她白皙却带着伤痕的脸颊，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她那用书本知识构筑的、摇摇欲坠的正义幻梦之上。这一刻，知识在强权面前的无力，委屈在冷漠面前的溃败，都化作了这无声滑落的泪珠。
“哼！”主任一脸不屑的恶狠狠的怒道：“不可理喻，还真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主任那句“知识越多越反动”，像淬了剧毒的冰凌，裹挟着边地特有的凛冽寒风，狠狠扎进赵晓珍的耳膜。
他脸上的玩味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权威的愠怒，如同平静的湖面骤然被投入巨石，波纹却扭曲成狰狞的獠牙。
“你这个外地女人！”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生锈的喇叭被强行吹响，带着刺耳的破音，“不要以为自己认得几个字，肚子里灌了点墨水，就敢跑到我这方寸宝地来撒泼打滚、胡搅蛮缠！”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黄铜煨桑炉里的灰烬都簌簌跳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革委会是干什么的？！”他身体前倾，几乎要隔着桌子将唾沫星子喷到赵晓珍脸上，每一个字都像重锤夯击地面，“就是专门革掉你们这些酸文假醋、可笑又可憎的知识分子的命根的！”
这赤裸裸的威胁，非但没有吓退赵晓珍，反而像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炸得她仅存的理智火星西溅。
“我就不信！”她几乎是尖叫出声，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绝望而撕裂，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凄厉，“这朗朗乾坤下就没有一丝天理王法！他仓及，一个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专欺负女人的下三滥流氓，犯了法没人敢管！反而把扎西更登那样起早贪黑、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实诚好人关起来！这算什么？！是你们眼瞎了，还是这天，早就塌下来砸烂了你们的良心？！”
“放肆！”主任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那扇可怜的小窗玻璃都嗡嗡作响。他霍然站起，像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黑铁塔，巨大的阴影瞬间吞噬了那束“圣光”，整个办公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冰坨。
“我这里！”他戟指脚下，仿佛踩着的是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是人民民主专政的神圣殿堂！不是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野雀儿撒野打滚的晒谷场！”
他嘴角扭曲出一个刻薄至极的冷笑，“老实本分？哼！老实本分也是你这个外来的过路神仙说了算的？我看你是‘文化水’喝多了，胀昏了头！”
说着，他猛地拉开抽屉，像变戏法似的抽出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纸张——那红色刺目得如同刚刚凝固的鲜血。
他两根手指捏着那张薄薄的“尚方宝剑”，在赵晓珍眼前得意地、挑衅地晃来晃去，纸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如同阎王爷翻动生死簿。
“瞪大你的‘文化眼’瞧瞧！”他唾沫横飞，声音里充满了掌握生杀予夺的快意，“最高指示！红头文件！精神早就明明白白传达下来了！严厉打击一切违法犯罪行为！重拳出击，绝不手软！你那宝贝扎西更登，顶风作案，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伤人，铁证如山！组织上自然会秉公处理，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赵晓珍瞬间煞白的脸色，如同欣赏一幅即将完成的杰作，然后才慢悠悠地、用一种近乎吟唱的调子投下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炸弹：
“我跟你透个底儿，县里头，前儿个刚刚‘砰！砰！砰！’——”他夸张地模仿着枪声，手指比划成手枪状，对着虚空点了三下，“——收拾了一批情节特别恶劣、民愤极大的坏分子！那场面，啧啧……你要是再敢不识相，继续在这儿搅浑水、瞎嚷嚷……”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赵晓珍的心脏，“我看你那扎西更登，罪上加罪，离吃那颗‘花生米’的日子，也就不远喽！”
“枪……毙？！”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九天玄雷，带着毁灭一切的威能，精准无比地劈中了赵晓珍的天灵盖！她整个人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眼前瞬间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千百只铜锣在里面同时敲响。办公室、主任那张狞笑的脸、晃动的红头文件、跳跃的炉火……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眼前疯狂旋转、扭曲、融化。
枪毙？
怎么可能？！
扎西只是打了几个该打的流氓！
可……可主任那言之凿凿、煞有介事的神态，那挥舞红头文件如同挥舞尚方宝剑的架势，又像冰冷的铁链，死死缠住了她试图挣扎的念头。
这些年来，她早己被各种呼啸而来的“运动”狂潮冲刷得麻木而清醒——清醒地知道，在这片土地上，一纸文件、一个名头、一顶帽子，就足以像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易地碾碎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相？冤屈？那不过是风暴过后，散落在泥泞里的、无人拾捡的几片枯叶。
如果……如果扎西真的也被扣上“顶风作案”、“情节恶劣”的帽子……不！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他家本来就是“坏分子”的底子，这简首是现成的靶子！
这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就在办公室内上演着这惊心动魄的“生死簿”戏码时，被勒令留在门外的宋大强，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冰冷的泥地上，像一只被遗忘的看门狗。
起初，门缝里漏出的激烈争吵声还让他支棱着耳朵，紧张得手心冒汗。可听久了，那些“专政”、“枪毙”、“文件”之类的字眼，对他来说如同天书里的符咒，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权力”的厚墙，既遥远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