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主任

2025-08-21 2130字 3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门外,达瓦和次松几个,像一群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目瞪口呆地望着赵晓珍三言两语便如庖丁解牛般,将那难缠的老门房化于无形。他们黝黑粗糙的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与五体投地的佩服。

“嘿!”达瓦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捅身边的次松,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感叹,“我说什么来着?瞧瞧咱晓珍姐!这才是真本事!咱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把嘴皮子磨破了也没用。她呢?嘿,轻飘飘几句话,跟唱曲儿似的,就把那看门的老狐狸哄得眉开眼笑,乖乖放行了!这本事,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还强!”

次松深以为然地点着头,黝黑的脸上漾开钦佩的笑容,目光追随着那个远去的窈窕背影,喃喃道:“就是啊!天神真是眷顾扎西大哥了!晓珍姐这样的阿佳(藏语:妻子),有文化,心思又玲珑剔透,像山涧里最清澈的泉水,一眼能看到底,却又深不可测。模样嘛……啧啧,比我们草原上最皎洁的月亮还要好看几分。扎西大哥这福气,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酥油饼啊!”

达瓦咂了咂嘴,想起自己当初的不以为然,脸上不禁有些讪讪的,自我解嘲般叹道:“咳!当初扎西说要娶她做阿佳,我还在背后嘀咕,说他是不是被高原的太阳晒昏了头,放着壮实的牧羊女不要,偏要找个风吹吹就倒的城里纸片人……现在看来,昏了头的,是我这双不识真佛的瞎眼啊!”

他摇了摇头,那摇头的动作里,充满了对世事难料和自身短视的感慨,如同初萌的嫩芽,带着点涩意,却也悄然舒展。

赵晓珍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雷区一样,在那排低矮平房的门牌号上逡巡。终于,一块被风雨剥蚀得有些模糊的木牌,像被遗忘的告示,钉在了其中一扇门上——“主任办公室”。

她透过窗户望进去,一股混合着陈年文件、廉价烟草和某种奇异香料的滞重气息扑面而来,仿佛闯进了一个尘封的旧皮箱。

室内光线吝啬得很,只靠一扇开在墙高处、小得可怜的窗户施舍着天光。那光柱斜斜地插进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屋子正中央一根突兀的木柱上。那柱子灰扑扑的,粗壮笨拙,杵在那里,颇有点衙门里“明镜高悬”牌匾下那根水火棍的遗风,只是少了些堂皇,多了些阴郁。

柱旁,一个黄铜煨桑炉倒是烧得正旺,炉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舔舐着空气,将一种虚假的暖意硬生生塞满了这间斗室。

空气暖烘烘的,驱散了初冬的严寒,却驱不散那股子无形的、来自权力角落的冷意。炉火的光跳跃着,映照出柱子另一侧,一张巨大的、漆面斑驳的办公桌。

桌后,陷在一张旧藤椅里的,正是那位传说中的主任。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如同被犁耙耙过的盐碱地,板硬地贴在头皮上。

他一手捏着半截香烟,青烟袅袅,另一只手的手指则不耐烦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无声的节拍。眉头紧锁,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脸上的肌肉仿佛被寒冬冻僵了的土地,凝固成一片毫无表情的漠然。他的眼睛,像两枚生锈的铜钉,牢牢钉在眼前摊开的一叠报纸上。

那专注劲儿,仿佛要从豆腐块大的寻人启事里,挖掘出国家机密或者宇宙真理。至于那报纸是今天的还是去年的,恐怕连炉子里的火苗都懒得关心。

最妙的是那束来自小窗的光线。它像舞台上精心设计的追光,斜斜地、精准地笼罩住主任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光与影在他棱角分明的颧骨和紧抿的薄唇上刻画出奇异的线条,竟凭空给他镀上了一层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性光辉。在这“圣光”加持下,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瞬间升华成了令人望而生畏、恨不得倒退三步再匍匐行礼的威严。

赵晓珍站在门口,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又猛地往下一沉。她素来以胆大包天自诩,拍过桌子吵过架,可在自家土炕上的豪气,与眼前这公门深似海、须臾见真章的阵仗,到底不是一回事。

方才混进公社大门时那股子“舍得一身剐”的豪情壮志,此刻如同烈日下的薄霜,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湿漉漉的怯意。她感觉自己像个刚吹嘘完就要上阵的新兵,盔歪甲斜,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捡拾着被“威严”震落的勇气碎片。

她让宋大强留在门外,自己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水,她轻轻叩响了那扇象征着未知的门扉。

“您好,主任!”声音出口,轻得如同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谁!”里面那座“雕像”立刻炸出一声短促的回应。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钝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被打扰的不耐烦,穿透门板,首首撞在赵晓珍耳膜上。

这声“谁”,比想象中更具威力。赵晓珍觉得自己的神经像是被这声音的余波又狠狠抽打了一下,微微麻了一下。她定了定神,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轻轻推开那扇似乎重若千钧的门,蹑手蹑脚地挪了进去。

办公室里的暖意和压抑同时包裹了她。她站在那束奇妙的“圣光”边缘,对着光晕中心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努力挤出一点笑容,仿佛在坚硬的冻土上播种:

“你好,主任,我……我,是来找扎西更登的!”

“扎……西……更登?”主任的喉咙里滚出这几个字,慢得如同老牛反刍一根坚韧的草筋,又像是在舌尖上反复掂量一碗来历不明、味道可疑的隔夜酥油茶。每个音节都被他刻意拉长、研磨,仿佛不是在念一个名字,而是在鉴定一件出土文物的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