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踮起脚尖,像一只归巢的倦鸟,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满心的虔诚,将自己微凉而柔软的唇瓣,轻轻地、如同蝴蝶点水般,印在了扎西更登那因干裂而略显粗糙、却带着惊人热度的双唇上。
那一吻,短暂如流星划过夜空,却仿佛耗尽了赵晓珍全身的力气。
她像一片终于找到港湾的落叶,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无尽的依恋,将整个身体软软地、毫无保留地倚偎进扎西更登那如同山峦般宽阔、坚实、散发着令人安心热度的怀抱里。
她的侧脸紧贴着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感受着那蓬勃生命力的震撼节奏。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胸膛里,带着泪意和最深沉的感激,如同最虔诚的祈祷,一遍又一遍地低喃:
“谢谢你……扎西……真的……谢谢你……”
“是你……在这片能把人骨头都冻成冰渣子的高原上……给了我和强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他身上那混合着酥油、青草和阳光的气息刻进肺腑:
“……一个能喘气的窝……一团能暖到心尖的火……一个……能让人咬着牙……也要拼命活下去的……念想!”
这个黄昏唯美的有点不像话,天空仿佛被哪个顽童打翻了调色盘,又或是哪位丹青圣手醉后的泼墨。
云霞烧得极旺,层层叠叠,红得不像话,倒不像什么“肉松蛋糕”,活脱脱是熔金炉里溢出的、将凝未凝的滚烫汁液,奢侈地泼满了西天。
远处的雪山,在夕照下褪去了白日的冷峻威严,竟显出几分慵懒的甜腻,像极了贵妇梳妆台上那碟名贵却无人问津、眼看就要“入口即化”的奶油酥山。
近处的积雪倒还保持着几分矜持,软蓬蓬地铺着,勉强算得上一块巨大的、被遗忘在野地里的“提拉米苏”。
微风像个蹑手蹑脚的小贼,在山野间逡巡,竟也偷得几缕若有似无的、类似蜜糖罐子刚开封时的甜香,幽幽地弥漫开来。
宋大强痴痴地立在这片“天地盛宴”前,如同一个误入仙境却囊中羞涩的饕客。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仿佛屁股底下和脚底板都生了无形的芒刺。胸口那团暖意,堵得他甚是“自在”——这“自在”就像喉咙里卡着根细软的鱼刺,吐不出,咽不下,偏又带着点异样的存在感。
他真想仰天长啸,把这满腹的、被美景酿得发酵膨胀的情绪一股脑儿倾倒给这寂寥天地。然而念头刚起,便被西周无边的空寂摁了回去。
入冬后,牧场早己是人去棚空,连只耐寒的土拨鼠也懒得出来应和他。夕阳慷慨地涂抹着万物,唯独把他这个小小的“人儿”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钉在雪地上,像个突兀的、不合时宜的标点符号。
这宏大的美景,此刻倒成了专为他一人设下的、带着几分揶揄意味的“孤独展览馆”,看得他心头那点暖意渐渐冷却,凝成一种微妙的、名为“惆怅”的结晶。
次日下午,当次松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冲到石屋前时,赵晓珍正沉浸在她的“微观美学帝国”里。
她手里拈着针,指尖灵巧地翻飞,仿佛不是在缝布,而是在梳理一缕缕凝固的晚霞和月光。
她对美的追求近乎一种本能,如同飞蛾对光亮的执着。
她擅长的,是从芜杂混沌的世事中,像淘金客筛洗沙砾般,精准地滤出那些闪光的“美好碎片”——高原经幡的浓烈色彩,江南水巷的温婉线条,都被她巧妙地“窃取”来,融进那些小小的布娃娃和荷包里。
更妙的是,她胆大妄为地将粗糙的牦牛皮革与细腻的绸布“联姻”,再缀上几颗随手捡来的彩色石子或是风干的野花,竟也捣鼓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这些带着“藏地筋骨、江南魂魄”的小玩意儿,在集市上总能轻易俘获那些同样渴望在灰扑扑生活中找到一点亮色的心。这手艺活儿,便成了她对抗漫长寂寥时光的一剂良药,让她那原本可能荒芜的“业余版图”,开垦得花团锦簇。
“姐!姐!”次松的呼喊破门而入,带着一股子能把屋顶掀翻的惊慌气浪,像一瓢冷水猛地浇在烧红的铁锅上。
“嗯?”赵晓珍抬起头,看清是次松,心尖儿便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沉,仿佛预感到平静的水面下潜藏着漩涡。
次松和达瓦这对活宝,除非扎西在场充当他们的“主心骨”兼“保险丝”,否则极少单独在这个时辰登门。此刻次松这副狼狈相,活脱脱是“麻烦”二字的实体化注解。
“不……不好了!”次松扶着门框,胸膛像个破风箱似的剧烈起伏,舌头也似打了结。
“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喘匀了气再说!”赵晓珍放下针线,语气里带着安抚,眼神却己锐利起来。
“扎西……扎西阿哥他……被革委会的人抓走啦!”次松终于把这句话像块烫嘴的山芋般吐了出来。
“什么?!”赵晓珍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人用重锤在耳膜上狠狠敲了一记。手里那把精巧的小剪刀和那块刚绣了朵格桑花的布料,顿时失了掌控,“啪嗒”两声,委顿在地,如同她骤然跌入冰窖的心情。
“快说!怎么回事?”赵晓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尖锐,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是……是仓及!还有他那个瞎了眼的老娘!”次松咬牙切齿,仿佛要把这两个名字嚼碎了,“他们带着巴桑、顿珠那几个墙头草,跑去乡里告了黑状!那瞎眼老太婆,在乡革委会门口撒泼打滚,哭得震天响,说扎西阿哥本来就是‘成分’不好的‘坏分子’,这次是‘蓄意行凶’、‘恶意伤人’,把‘革命后代’仓及打成重伤!说扎西阿哥这是‘反革命报复’,而仓及是为‘革命’负伤,是‘光荣’的!非要乡里‘严惩不贷’!乡里那些官老爷,被他们这顿胡搅蛮缠闹得头昏脑涨,抹不开面子,也怕担‘包庇坏分子’的罪名,只好派人去束河村把扎西阿哥……抓回来了!眼下还关在乡里呢!”
次松一口气说完,脸憋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