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某个有趣的画面,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揶揄的弧度:
“那暴雪来临的夜晚……在你那牛皮帐篷里……有个冻得像根冰棍、几乎成了睡美人的大傻瓜……幸亏本姑娘使出了浑身数解……才没让你成为冰雕……不过这倒好……那个傻大个倒把自己肚子里藏着的那些……七拐八绕、没头没脑的傻话……一股脑儿……全跟我……坦白了!”
她的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扎西更登的心坎上。那晚风雪中的牛皮帐篷、她对他的坦诚献身、自己因冻僵而导致意识模糊而失控的倾诉……所有的画面,伴随着赵晓珍平静的叙述,瞬间在他脑海中鲜活起来,带着一种迟来的、铺天盖地的羞赧,将他彻底淹没。
扎西更登只觉得脸上那两团火烧云,瞬间燎原般蔓延至耳根深处,甚至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熟透的酱紫色。羞愧感如同滚烫的岩浆,从脚底板一路灼烧到天灵盖,让他恨不得立刻化成一缕青烟,从这令人窒息的甜蜜“刑场”上蒸发掉。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擒获的、笨拙的偷心贼,赃物(那颗心)正热腾腾地在对方掌心跳动,无所遁形。
他下意识地想低头,想把那张此刻温度足以烙熟糌粑的脸藏进皮袍领子里,可偏偏赵晓珍那双眼睛——那两汪刚刚还噙着泪、此刻却燃着奇异火焰的深潭——正牢牢地吸附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那天晚上……” 赵晓珍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最后的伪装,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灼热,“你迷迷糊糊……叫的是‘珍’!”
她微微歪着头,眼神锐利如刀,又带着一丝狡黠的探寻,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上细微的瑕疵,“是赵晓珍的……那个‘珍’吗?”
这问话,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却重逾千斤,首接砸在了他灵魂最隐秘的祭坛上。
扎西更登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块滚烫的石头。所有的辩解、所有的掩饰,在这双能看透一切、水融的眼睛面前,都成了最可笑的徒劳。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某种沉重的枷锁终于被卸下,只能认命般,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笨拙,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却如同在灵魂契约上按下了最庄重的指印。
“扎西……” 赵晓珍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拨开迷雾后终于看清月亮的旅人,“那我现在……是你的‘阿佳’了吗?”
她问得首接,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紧锁着他,仿佛在等待一个足以照亮她余生的判决。
极致的尴尬仿佛是一道被烧穿的门槛。当扎西更登迈过这道槛,耳根那灼人的热度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股沉静的暖流。
他不再躲闪,抬起那双深邃如高原夜空、此刻却盛满了星辰般光芒的眼睛,迎上赵晓珍那澄澈而真挚的目光。
所有的扭捏、所有的笨拙,都在这一刻沉淀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他深深地、郑重地、如同对着长生天起誓一般——再次点了点头。
这一个点头,重逾千钧。
“扎西更登……” 赵晓珍的眼中瞬间再次蓄满了泪水,那泪水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释然,有心酸,有感激,更有一种跨越了生死与苦难的宿命感。她声音带着哽咽,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悠远的传说:
“我以为……那天晚上……在冰冷的帐篷里……我剥开自己,像剥开一颗最卑微的茧……赤条条地……把自己塞进你冻僵的怀里……当个……当个活体的暖水袋……”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那夜的刺骨寒意再次袭来,“那不过是为了……还债!还你在沙棘林……像天神下凡一样……救下我们孤儿寡母的……救命债!”
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又自嘲的弧度,泪水终于挣脱束缚,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我真是傻啊……像个锱铢必较的守财奴……以为这债……总能算得清,还得完……”
她抬起泪眼,深深地看进扎西更登的眼底,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首到今天……首到刚才……我才明白……我们俩的债……哪里是从沙棘林才开始欠下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了悟的震颤:
“它早就……像这高原上盘根错节的荆棘……在去年那个工地的爆破场……你傻楞楞的闯了进去……我将你扑倒抱……着你滚落山坡的那一刻起……就己经……密密麻麻地缠上了!”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固执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如同刻在命运的石碑上:
“扎西……这债……太深了……太重了……这辈子……只怕是没完没了……利滚利……息生息……就算砸锅卖铁……搭上我下辈子……怕是也……还不清了!”
扎西更登静静地听着,胸膛里那颗坚硬如铁的心,此刻却柔软得像初春解冻的酥油。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粗糙宽厚的大手,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怕碰碎了世上最珍贵的瓷器。
他用布满厚茧的指腹,笨拙地、却又无比温柔地,一点一点,拭去赵晓珍脸上那滚烫的泪痕。他的目光深邃而沉静,如同容纳了整片高原的星空,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超越时间的辽阔:
“没事……”
他顿了顿,仿佛在许下一个永恒的诺言:
“这辈子……还不完……那就下辈子接着还……”
那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如同约定明天一起去放牧。
“下辈子……还不完……那就再下辈子……”
他微微低下头,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她的发顶:
“总有……能还清的一天。”
“谢谢你……扎西……” 赵晓珍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带着无尽的酸楚与同样无尽的甜。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