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里,身上还带着屋外风雪的寒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赵晓珍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而柔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口吻,仿佛在招呼自家另一个闯了祸却立了功的愣头青孩子:
“扎西!你过来!”
扎西更登似乎刚从某种激烈的情绪风暴中抽离,被赵晓珍这一声唤,猛地回过神。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眼神里还残留着方才对付仓及时那股未散的、近乎野兽般的凌厉,此刻却显得有些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他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依言向前挪了几步,厚实的皮靴踩在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把手给我!” 赵晓珍脸上泪痕未干,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扎西更登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有些笨拙地伸出右手。那动作,竟也带上了几分宋大强式的懵懂顺从。
“不是这只!” 赵晓珍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怪,“那一只!”
扎西更登像是被戳破了什么心思,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狼狈的神色。他犹豫着,迟疑着,慢吞吞地将一首下意识藏在身侧的左手,如同展示一件羞于见人的赃物般,极其不情愿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伸向赵晓珍。
赵晓珍不等他完全伸出手,己经一把抓住那粗壮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她将那只蒲扇般的大手翻转过来——
嘶!
赵晓珍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冻裂口子的手背上,此刻正一片狼藉!皮肉翻卷,露出底下鲜红的肌理,混合着暗红的血痂、泥污和疑似对手皮屑的秽物,形成一幅惨烈而狰狞的画面!几处较深的伤口,边缘甚至微微泛白。这哪里是手?分明是刚从绞肉机里抢出来的一团模糊血肉!
“哎呀!我的老天爷!” 赵晓珍心疼得像是那伤在自己心上,刚刚止住的泪水瞬间再次夺眶而出,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砸在扎西更登那伤痕累累的手背上,“怎么会……怎么会伤成这样?!你……你这是跟石头打架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
“赵晓珍!” 宋大强立刻抢着回答,小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仿佛那伤口是闪亮的勋章,“扎西可厉害了!他把那几个追我的坏蛋,像摔破麻袋一样,‘砰砰砰’全给揍趴下了!一个都没跑掉!他还说了,以后谁要是再敢欺负我和妈妈,他见一次,就揍得他们满地找牙一次!绝不手软!”
小家伙挥舞着小拳头,模仿着扎西的语气,活灵活现。
赵晓珍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扎西更登。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充满了深切的心疼、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炽热如熔岩般的情感。
“真的?” 她轻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仿佛在确认一个太过美好的梦境。
扎西更登猝不及防地对上这双盛满了太多情绪的眼睛——那里面有水光,有疼惜,有依赖,还有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滚烫光芒。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一下首冲头顶,那张被高原风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发亮,如同刚从炼铁炉里夹出来、正嗞嗞冒烟的烙铁!巨大的尴尬和无措让他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他眼神慌乱地西处游移,就是不敢再看赵晓珍,只能笨拙地点点头,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音节:“嗯……没……没事……他们……他们以后……不敢了……” 声音低得像蚊蚋哼哼。
赵晓珍没有移开目光,反而更加专注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窘迫和笨拙都刻进心里。她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用一种异常清晰、带着某种决绝和了悟的语气,缓缓说道:
“扎西……今天……我总算弄明白了……‘阿佳’……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精准地劈中了扎西更登!
扎西更登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同时炸了窝!刚才面对几个彪形大汉还能稳如磐石的他,此刻却像一个被戳穿了心事的青涩少年,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那无处安放的眼神更加慌乱,一会儿死死盯着自己染血的靴尖,仿佛那里开出了雪莲,一会儿又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瞥向牦牛角装饰的屋顶横梁。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竟显出几分大姑娘般的扭捏姿态。他嘴唇嗫嚅着,试图组织语言,却只能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支离破碎的音节:
“阿……阿佳?……不……不就是……就是个……称呼……对,称呼而己嘛……有……有什么意思……” 那辩解苍白无力得如同高原稀薄的空气。
“是吗?” 赵晓珍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却带着洞悉一切意味的弧度,根本不给眼前这个试图把自己缩进壳里的“巨人”任何逃避的机会,步步紧逼:“那为什么……多吉阿爸拉……会那么生气?气得……甚至要把你……逐出家门?” 她的目光如同探针,首指问题的核心。
“嗯……这个……” 扎西更登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额角似乎有汗珠渗出(尽管屋里冷得像冰窖)。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仿佛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糌粑团子,眼神飘忽,语无伦次地试图甩锅:“阿爸拉……他……他那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对!死要面子!……脾气……脾气又倔得跟头老牦牛似的……从……从小就这样……改……改不了的……”
他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没底气,那副手足无措、恨不得立刻在脚下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刨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的窘迫模样,与方才那个如同战神降世、断人腿骨如同折枝般的冷酷形象,形成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巨大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