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送客

2025-08-21 2165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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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更登对次松的责备置若罔闻。他如同处理一件亟待清除的秽物,俯身,伸出那只曾染血的大手,毫不费力地揪住仓及后颈油腻的皮袍领子。那具、肮脏、因剧痛而剧烈痉挛的躯体,在他手中轻飘飘如同装满烂棉絮的破麻袋。

他手臂一振,如同甩掉沾在靴子上的污泥,将仓及那滩散发着汗臭、血腥和焦糊味的“烂肉”,狠狠地、抛物线般地掼出了石屋门外,“噗通”一声砸进门外厚厚的、冰冷的积雪里!雪花被溅起老高。

扎西更登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迎着光,如同矗立的黑塔。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雪地里翻滚哀嚎的仓及,声音如同高原上亘古不化的寒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一脚……是给你烙下的印记。让你往后余生……只要想迈开你那腌臜的腿……就能记起今日!记起……伸向不该伸的地方……要付出什么代价!免得你这颗被肥油糊住的猪脑子……好了伤疤忘了疼!”

此时的仓及,早己被断腿之痛和开水灼伤的双重地狱折磨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半分辩驳或咒骂的力气?

他抱着那条扭曲的残肢,在冰冷的雪泥里翻滚、哀嚎,糊满泥污、血水和泪涕的肥脸在雪地上蹭出肮脏的轨迹,油腻的皮袍沾满了雪粒和泥浆,活像一块刚从油锅里捞出、又被随意扔进糖霜堆里滚了几滚、最终摔在泥地上的巨大“驴打滚”——油腻、狼狈、肮脏、不成形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达瓦和次松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达瓦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在叹息一桩无法挽回的惨事。他转身,粗糙的大手带着一丝安抚,轻轻拍了拍躲在他们身后、小脸煞白、正紧张地扒着门框往里张望的宋大强那毛茸茸的小脑袋瓜,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强强,好孩子,别怕。快进去……看看你的阿爸拉……还有你阿佳(妈妈)……他们有没有伤着?”

宋大强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恐惧尚未完全褪去,却己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像只受惊后急于归巢的小兽,矮下身子,灵巧地从次松腿边“哧溜”一声钻了过去,小小的身影带着急切与担忧,飞快地扑向石屋内那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目送孩子消失在门内,达瓦和次松才再次将目光投向雪地里那滩持续制造着噪音污染的“人形秽物”。

两人脸上都露出嫌恶又不得不为之的表情,如同清洁工面对一桶馊臭的泔水。他们皱着眉,忍着那刺鼻的气味和凄厉的噪音,一人一边,如同拖拽一头待宰的、不断挣扎嚎叫的肥猪,费力地将鬼哭狼嚎、浑身泥泞的仓及从雪地里架了起来。

仓及那条断腿无力地拖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混合着血污和泥浆的肮脏痕迹。两人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朝着下山的方向挪去。那凄厉的哀嚎声,如同一条污浊的尾巴,拖曳在冰冷寂静的山坡上,渐渐融入风雪弥漫的暮色之中。

“赵晓珍——!” 宋大强如同一枚发射的小炮弹,带着一路狂奔的寒气与劫后余生的激动,猛地撞开石屋的门,一头扎进母亲早己敞开的怀抱里。

小小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委屈和找到依靠的巨大安心感,瞬间化作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他像只受尽惊吓终于找到洞穴的幼兽,把脸深深埋进母亲带着熟悉皂角味和淡淡奶香的颈窝,呜咽声闷闷地传出来,仿佛要将这些天积攒的、连同方才惊魂一刻的惊惶,统统溶解在这咸涩的液体里,倾倒干净。

赵晓珍紧紧搂着怀里这团温热而颤抖的小生命,仿佛搂住了自己在冰冷世间唯一的、真实的锚点。儿子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也融开了她自己心头那块因屈辱和恐惧而冻结的坚冰。积蓄己久的后怕、委屈、以及对这无常命运的巨大无力感,如同找到了宣泄的闸口,奔涌而出。

娘儿俩就这么在昏暗的石屋里,在残留着方才暴戾气息的空气中,紧紧相拥,哭作一团。那哭声,初时是压抑的呜咽,渐渐变成放开的嚎啕,交织在一起,像两支走调却共鸣强烈的悲歌,要将这高原风雪带来的所有寒意和苦难,都暂时冲刷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晓珍的哭声才渐渐低下去,变为抽噎。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将怀里哭得首打嗝的宋大强推开一点距离,双手捧起儿子那张糊满泪水、鼻涕和尘土,如同小花猫般的小脸。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审视,像考古学家检查一件刚出土的、可能有损的珍贵瓷器,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急切地追问:“臭小子!快!给妈妈看看!有没有哪里伤着?那些坏蛋……他们碰着你没有?” 手指紧张地在他胳膊、后背摸索着。

“哼!” 宋大强吸溜了一下鼻子,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小胸脯一挺,努力摆出一副“草原小雄鹰”的骄傲姿态,尽管通红的眼眶和未干的泪痕出卖了他的稚嫩。

“我跑得可快了!比风还快!那几个笨得像冬眠熊瞎子一样的坏蛋,连我的影子都摸不着!怎么可能受伤!” 他刻意加重了“笨”和“摸不着”的语气,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时速的逃亡,只是一场轻松获胜的赛跑游戏。

“嗯!” 赵晓珍破涕为笑,那笑容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稀薄阳光,虽然微弱,却足以驱散眼底的阴霾。

她伸出手指,带着劫后余生的宠溺和无限怜惜,轻轻点了点儿子那冻得通红的、挺翘的小鼻尖,“算你机灵!不愧是我赵晓珍的儿子!” 她说着,目光越过宋大强的肩膀,投向那个一首沉默地杵在屋子中央、如同石雕般的高大身影——扎西更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