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热水

2025-08-21 2205字 3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宋大强的笑声戛然而止,小脸上的得意瞬间被惊慌失措取代。他茫然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小小的心里充满了不解和担忧:“赵晓珍?赵晓珍你怎么了?我……我讲的笑话不好笑吗?你别哭呀……” 他慌乱地伸出小手,笨拙地想去擦拭母亲脸上的泪水,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人看得心都碎了。

赵晓珍一把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把脸埋在他带着奶味和汗味的颈窝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

泪水浸湿了孩子的衣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下来,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拉起宋大强的手,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没……没事,强强,妈妈是高兴的……走,我们回家。”

母子俩互相依偎着,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河坡村的方向走去。归途似乎真的被宋大强的“笑话”驱散了些许阴霾,脚步也莫名地轻快了几分。夕阳那吝啬的金边,短暂地拥抱着他们,在身后拖出长长的、相依为命的影子,仿佛试图对抗那正从西面八方合拢而来的、冰冷浓重的寒夜。

而在这看似温情的归途之上,几道贪婪而阴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始终未曾离开过这对母子。

仓及和巴桑几人,早在集市上便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盯上了赵晓珍。

在这片被风沙和紫外线反复蹂躏、人人脸上都刻着高原印记的土地上,赵晓珍那身来自江南水乡、未被彻底风霜侵蚀的白皙细腻的皮肤,如同沙砾中的珍珠,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撩拨着某些阴暗角落滋生的欲望。

本地妇人多是黝黑粗糙,双颊带着冻伤似的“高原红”,稍上年纪的,更是沟壑纵横,如同枯裂的树皮。赵晓珍的出现,对这些在苦寒与无聊中消磨时光的闲汉来说,无异于一道突兀闯入灰暗视野的、带着异样诱惑的风景。

此刻,眼见赵晓珍拉着宋大强离开集市,走上归途,仓及嘴角勾起一丝淫邪的冷笑,对着巴桑几人使了个眼色。几条人影便如同鬼魅,不远不近地缀在了后面,踏着母子俩留在雪地上的新鲜脚印,一路尾随。

当赵晓珍母子终于回到那处孤悬于山坡、被风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简陋石屋时,仓及等人便在不远处的背风处蹲伏下来,像一群耐心等待猎物松懈的狼。

没过多久,只见石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推开,小小的宋大强像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雀,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大概是去附近玩耍。

仓及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如同黑暗中闪烁的鬼火,死死盯住石屋的门缝。确认了扎西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并未出现,石屋中此刻似乎只剩下那朵“江南娇花”独自一人时,一股按捺不住的邪火猛地窜起!

仓及与巴桑几人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充满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犹豫,只有赤裸裸的、即将攫取猎物的兴奋和残忍。

几条黑影不再隐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迫不及待,从藏身处猛地窜出,从几个方向,无声而迅疾地朝着那扇象征着脆弱庇护的石屋,恶狠狠地围拢了过去。风雪似乎在这一刻也屏住了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

赵晓珍前脚刚踏进那间被烟火熏得黝黑、却奇迹般抵御着风雪的简陋石屋,后脚便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陀螺,一刻不停地旋转起来。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吸一口都带着冰碴子的刺痛。她顾不得搓一搓冻僵的手指,径首走向角落那尊小小的煨桑炉——那是石屋里唯一带有神圣气息和生命温度的物件。几块干牛粪被投入炉中,随着火镰“嚓”地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贪婪地舔舐起来,很快,一缕带着草木清苦气息的桑烟便袅袅升起,如同一条细弱的、试图沟通神明的灰色丝线,在冰冷的空气中艰难地弥散开。

紧接着,她熟练地架起那个被烟火熏得黢黑的铜壶,小心翼翼倒进去挖回的冰雪。雪块落入壶底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石屋里显得格外清晰,竟带着几分神圣的韵律。

扎西更登的身影,如同刻在她心尖上的日晷指针,她知道,在高原那轮吝啬的夕阳彻底沉入西边雪峰之前,他必定会拖着疲惫而沉重的步伐归来。

她所求不多,只盼他推开这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迎接他的,是一盆滚烫的、能融化眉梢冰霜的热水,是一条浸润着暖意、能拭去满面风尘的毛巾。

他们的日子,清苦得如同被反复咀嚼过的干草,嚼不出半点油星,只剩下粗糙的纤维硌着喉咙。

然而,赵晓珍固执地在这片苦寒之地,用最卑微的材料,搭建起一座名为“家”的、摇摇欲坠的精神殿堂。

而这座殿堂里,最神圣的仪式,便是这盆黄昏时分的热水与毛巾。

在她看来,一个人,无论在外如何被风霜抽打、被世情磋磨,只要推开家门,能有一盆滚烫的水等着,能将那张承载了太多风霜、尘土、疲惫乃至屈辱的脸庞,深深埋进一条吸饱了热气的毛巾里——那么,这一天所经历的欢欣也好,愁苦也罢,便都能随着那氤氲升腾的热汽,被一丝不苟地“擦除”干净。

仿佛那不是一条棉布,而是一块神奇的、被时光老人施了法的橡皮擦,能抹平一切褶皱与污痕。

当那灼热而的触感覆盖脸庞,每一个被冻僵的毛孔都如同久旱的沙地贪婪地吮吸甘霖般舒展开来,那一刻,连带着她那颗在高原风雪中几乎被冻成顽石的心,也会奇迹般地软化,渗出一点点带着体温的湿意来。这简陋的擦拭,竟成了她重拾“为人”尊严的短暂加冕礼。

家,这个字眼,在这片生存即是最大奇迹的雪域高原上,显得尤为珍贵,也尤为脆弱。它不过是任何卑微生命在狂风暴雨中,所能抓住的最后一片、勉强遮身的瓦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