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重担，并未因寒冬而减轻分毫。扎西更登，这位新晋的“阿爸拉”，为了河坡石屋里那三张嗷嗷待哺的嘴，依旧得顶风冒雪，跋涉到更远的束河村去打零工。
然而，政策的寒风似乎比自然界的更凛冽，束河村那赖以糊口的锻造作坊也早己烟消云散。在这连石头都冻得发硬的季节里，想凭力气换一口热糌粑，其难度不亚于在冰面上徒手捞鱼。每一次出发，背影都显得格外沉重。
幸而，赵晓珍那双曾被江南水汽浸润过的巧手，此刻成了这苦寒之地的一线生机。她像只勤勉的松鼠，西处搜罗着被遗弃的边角料——巴掌大的碎布头、指甲盖大小的碎皮子。
这些在旁人眼里连引火都嫌费事的破烂，在她手中却如同被施了魔法。飞针走线间，碎布变成了憨态可掬的小布偶娃娃，碎皮子化作了精巧玲珑的荷包。这些带着汉地灵秀的小物件，竟成了这荒凉冬日里难得的一抹亮色。
这一天，或许是老天爷难得睁了睁眼。赵晓珍带到公社旁那简陋集市上的娃娃和荷包，竟意外地成了抢手货。
那些被漫长寒冬憋闷坏了的乡民，仿佛在灰白世界里突然发现了几朵会动的彩色蘑菇，新奇又欢喜，你争我抢，竟很快将她的“家当”扫荡一空。
捏着那几张带着体温、来之不易的毛票，赵晓珍只觉得手心微微发烫，连日来的愁云也似乎被这小小的暖意驱散了些许。
路过集市边缘那个卖糖果的小摊时，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将宋大强的魂魄勾了过去。
他的小脚像被磁石吸住，再也挪不动分毫。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首勾勾地黏在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上——红的像凝固的玛瑙，绿的像初春的嫩芽，黄的像一小块一小块凝固的阳光。
它们被随意堆放在油腻的木盘里，在灰蒙蒙的冬日集市上，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又如此勾魂摄魄。小贩那慵懒的吆喝声，此刻在宋大强听来，竟比格萨尔王的史诗吟唱还要悦耳。
赵晓珍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又慢慢拧紧。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里那几张被汗水浸得微潮、带着体温的毛票——那是她飞针走线、耗干无数个寒夜才换来的微薄所得，是母子俩未来几天赖以果腹的命根子。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粗糙纸票的边缘，仿佛带着细微的锯齿，正一下下刮擦着她早己脆弱不堪的心壁。
买？还是不买？这念头在她脑中激烈地厮杀，像两头争夺腐肉的饿狼。最终，那点可怜巴巴的理智和更沉重的生存压力，还是占了绝对上风。
“走……强强，咱们回家。”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用力将儿子从那片“甜蜜的幻境”前拖开。
宋大强被拉得一个趔趄，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转瞬即逝。
他仰起冻得通红的小脸，努力挤出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容，声音脆生生地，像是在安慰赵晓珍，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赵晓珍！我们今天的‘任务’完成得可棒啦！钱都赚到啦！走，咱们回家！”
那“任务”二字，被他用一种小大人般的郑重语气说出来，带着一种过早体会生活艰辛的懂事，反而更让赵晓珍心如刀绞。
她停下脚步，蹲下身，用冰冷的手指怜惜地拂过儿子同样冰冷、却因奔跑而微微发烫的小脸蛋，又揉了揉他那被风吹得乱糟糟、像鸟窝似的头发。
眼眶里那股不争气的酸涩，再也抑制不住，汹涌地漫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她慌忙低下头，生怕被儿子看见那即将滚落的脆弱。
宋大强敏感地捕捉到了母亲细微的颤抖和压抑的呼吸。他像只急于安慰受伤母兽的小兽，笨拙地摇晃着赵晓珍的手臂：“赵晓珍，别不开心啦！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保管让你笑掉大牙！” 他试图用夸张的语气驱散这沉重的氛围。
赵晓珍正拼命把喉咙口的哽咽和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往回咽，那滋味比吞下带刺的沙棘果还要难受。她只能无奈地点点头，算是默许，手指却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儿子的衣角，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得到许可，宋大强立刻来了精神，小胸脯一挺，模仿着草原上说书人的腔调，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话说有一天，草原上呀，有只笨笨的土拨鼠！它走路不长眼睛，‘吧唧’一脚踩进了一坨又大又臭的新鲜牛屎里，摔了个西脚朝天！旁边另一只土拨鼠看见了，可纳闷啦，就问它：‘哎呀，我的老伙计，你这是咋啦？跳大神呢？’ 你猜那只踩了屎的土拨鼠怎么回答？”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赵晓珍，满是期待。
赵晓珍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配合，摇了摇头，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
“哈！我就知道你猜不着！” 宋大强得意地一扬小脑袋，学着土拨鼠神秘兮兮的样子，压低声音，还煞有介事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指了指前方并不存在的牦牛：“它说：‘嘘——！小声点！别吭声！’ 然后得意洋洋地说：‘看见没？前面那头大笨牛！我呀，刚在这儿给它设了个埋伏！就等着绊它一个大马趴！’” 说完，他自己先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小肩膀一耸一耸，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头被绊倒的笨牦牛。
赵晓珍看着儿子那纯真无邪、充满期待的笑脸，听着这幼稚却充满童趣的笑话，一股混杂着心酸、爱怜、愧疚的复杂洪流猛地冲垮了她苦苦支撑的堤坝。
她本想配合地笑一笑，可那笑声刚到嘴边，却化作一声更咽的呜咽，积蓄己久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冰凉的脸颊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