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扎西不在家,那屋子空得像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他嘴上骂得狠,心里却像被掏了个洞,整日里失魂落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山坡。
他是族长啊!是他当众把儿子像条癞皮狗一样赶出家门的!那掷地有声的“逐出家门”的宣告,余音还在村里回荡呢!他怎么能先低头?族长没了威信,就像经幡没了风,还怎么号令这偌大的村落?
高原上的人,世世代代能在天灾人祸的夹缝里活下来,靠的就是祖宗传下来的、刻进骨头里的规矩!这些规矩,就是维系部族不散的筋,就是抵御风雪的墙!
如果今天为了儿子,任由这些规矩像酥油一样被随意揉捏、融化,那么明天呢?后天呢?这赖以生存的秩序一旦崩塌,整个河坡村,怕是要像被狼群冲散的羊群,眨眼间就树倒猢狲散,消失在茫茫风雪里了!
他绞尽脑汁,夜不能寐,才想出这么个“曲线救国”的笨法子——偷偷送帐篷,送吃食,盼着儿子在那小帐篷里冷静下来,盼着他识相地远离那“不祥”的汉人寡妇,盼着时间能磨平棱角。
他甚至偷偷幻想过,等风头过去,儿子或许能浪子回头,体面地回来,顺理成章地接替他的位置,继续扛起这维系部族生存的重担……这念头,是他这些日子在苦寒中唯一能攥住的一丝暖意,是他心底最后一点卑微的、不敢示人的念想。
然而,现实给了他最响亮、最无情的一记耳光!他顶着风雪,怀着那点可怜的、自欺欺人的暖意,一步一步艰难地爬上山坡,迎接他的,不是儿子的悔悟,不是和解的契机,而是这样一番公然挑衅、离经叛道的宣言!这宣言,哪里是说给帕加听的?分明是吼给他多吉听的!是吼给整个河坡村听的!
这宣言,比沙棘林那三个响头更狠!更绝!更不留余地!
那沉稳、嘶哑、却又无比响亮的声音,裹挟着风雪,在河坡村的上空反复回荡,像是一道宣告旧时代终结的丧钟,又像是一篇开启新秩序的檄文,显得那么果断,那么决绝,那么义无反顾!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他多吉的脸上、心上!
他只觉得老脸火辣辣地疼,仿佛真的被当众抽了无数个耳光。痛恨像毒草一样在心底疯长——痛恨自己的自作多情,像个蹩脚的丑角,巴巴地抱着酥油茶送上门去让人羞辱!痛恨达瓦那小子多嘴多舌,给了他这不切实际的希望!
他感觉自己此刻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在风雪里徒劳表演着“父子情深”的可怜虫!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苦心经营、视若生命的族长威严,他赖以立足的祖宗规矩,他维系部族的根基……就在儿子这石破天惊的宣言中,轰然倒塌,碎成一地狼藉!
他甚至能想象出村里人此刻的表情——惊讶、鄙夷、幸灾乐祸……那些目光,将像芒刺一样扎在他背上,让他在这世代生息的土地上,再无立锥之地!
寒风一时间似乎更大了,呼啸着,仿佛也在嘲笑他的狼狈与失败。
河坡村的族长多吉刹那间,似乎老了十岁,他的腰变得愈加佝偻,脚步更加蹒跚,他默默的望了一眼山顶,向声音响起的地方,投去了最后一个注目,他知道,他今后再也不会有勇气,也不会再愿意,靠近这个令他万念俱灰的山坡了。
人要是跌倒,还能爬起来,可是人一旦心死,那就再也无法复活。他默默的调转身子,抱着酥油茶,一步一步,向着山下走去,孤独的背影,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显得倔强而又凄凉。
高原上那场名为“秋季”的短暂舞台剧,终究是潦草地落了幕。先前那些被造物主泼洒得浓墨重彩的山峦与原野,仿佛一夜之间被吝啬的巨手收回了颜料盘,只留下满目枯槁的灰白。
曾经在田野里招摇、争奇斗艳的作物,也如同被吸干了精魄,蔫头耷脑地褪尽了姹紫嫣红,统一换上了千篇一律的、丧服般的枯灰。
雪花,这位冷酷的粉刷匠,正不紧不慢地挥舞着它的白漆桶,一层又一层,将残存的色彩和生机,无情地覆盖、抹平。
牧民们像一群被寒冷驱赶的、沉默的蚂蚁,开始了一场关乎生存的集体迁徙。他们吆喝着,驱赶着同样瑟缩的牲畜,踏着越来越厚的积雪,缓缓移向山峦的另一面。
那里,据说还残留着一些未被大雪彻底吞噬的、枯黄干瘪的草根,如同吝啬鬼牙缝里剔出的最后一点肉渣,勉强能吊着牲口们的性命,捱过这漫长而严酷的冬天。
他们将在山那边,守着这点微薄的希望,像守着一盏随时可能熄灭的酥油灯,眼巴巴地盼望着不知何日才会吹来的春风,重新唤醒河坡牧场那片冻僵的、死气沉沉的土地。
随着迁徙的人流,原本就称不上热闹的河坡村,愈发显得空旷寂寥。那些曾经叮当作响、火星西溅的合作社小组锻造作坊,如今也像被冻僵的舌头,彻底哑了火,据说是政策变了,合作小组解散了。
炉火熄灭,铁锤沉默,只留下冰冷的铁砧和蒙尘的风箱,如同被遗弃的器官,在空荡荡的工棚里诉说着昨日的喧嚣。村落里最后一点鲜活的气息,似乎也被寒风卷走了,只剩下冷冽的空气和死一般的寂静在巷道间游荡。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遵循着生存的本能迁徙。总有那么几块“顽石”,顽固地停留在被时代洪流冲刷殆尽的河床上。
仓及,这位“硕果仅存”的“村中闲汉领袖”,此刻正像巡视自己领地的土王,带着他麾下的哼哈二将——巴桑、顿珠,以及那个永远一脸懵懂、仿佛没睡醒的罗布,一行人在空寂的村落里大摇大摆地逡巡。
他们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踢翻路边的空牛粪筐,对着紧闭的门窗指指点点,那无所事事的姿态,倒像是这肃杀冬日里一道不合时宜的、带着痞气的“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