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布

2025-08-21 2307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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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笑不得地皱紧了眉头,看着儿子那在饥饿和寒冷中依然闪烁着“纯真”渴望的眼睛,心里头真是五味杂陈。

“傻小子!”她喘着粗气,用力拽了他一把,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和一丝荒诞的无奈,“你倒是比它们想得还美!它们是想着怎么把我们当烧鸡啃了!咱俩要是再不赶紧挪窝,把这两条腿当风火轮使唤,只怕待会儿躺在地上冒热气的‘烧鸡’,就是你和我了!到时候,它们可就真能‘如愿以偿’,开席了!”

这残酷的真相,被她用“开席”这样的字眼说出来,竟带上了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黑色幽默

“哎!” 宋玉强这小大人似的,对着天上那几只盘旋的“烤鸡”候选者,用力咽了口唾沫,仿佛要把那虚无缥缈的肉香也一并吞下去。

他小脑袋瓜失望地摇了摇,像颗被霜打蔫了的小白菜,认命似的撒开他那双早己灌了铅似的小短腿,一步一陷,继续在雪地里蹒跚前行。那背影,透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被生存本能压榨出来的无奈。

赵晓珍望着儿子那小小的、在雪地里拖行的身影,心头真是百味杂陈。又气这小馋猫生死关头还惦记着“烤大鸟”的不着调,又好笑他那点可怜的、近乎荒诞的乐观。

她深吸一口仿佛带着冰碴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情绪,也迈开了自己那双几乎失去知觉、麻木得如同两根冻硬了的木桩般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

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针毡上,又冷又痛,偏生还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感。

说也奇怪,宋玉强那小身影在前头晃着晃着,速度竟像是提了起来,仿佛体内那点残存的童真能量,忽然找到了一个泄洪的出口。

只见他那瘦小的身子猛地在前方一个雪堆旁刹住,像根被风吹歪了又弹回来的小树苗。他倏地转过身,小脸因为激动(或是缺氧?)涨得通红,朝着赵晓珍的方向,拼命地挥舞着小手,声音尖利地穿透寒风:

“赵晓珍!快!你快过来呀!” 那急切劲儿,活像发现了藏宝图最后标记点的探险家。

赵晓珍正埋头跟自己的双腿较劲,闻声不由得眉头一皱,心里咯噔一下。这小祖宗,莫不是又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石头,或是雪底下埋着的什么鸟兽骸骨?

小孩子家,哪里懂得什么叫“绝境”,什么叫“命悬一线”。在他那未经世事的小脑瓜里,或许只觉得离开了那尘土飞扬、刻板无趣的筑路工地,能在这白茫茫一片的“大玩具”里撒欢,本身就是一场盛大而刺激的冒险。

她兀自苦笑,嘴角牵扯出一个疲惫又无奈的弧度,轻轻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脑子里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出去,继续将全身的重量压在那两条不听使唤的腿上,艰难地向前挪动。

目标?

目标早己从“寻找生机”退化成了最原始的“不要现在就倒下”。

“快啊!快!快点!” 宋玉强急得在原地蹦跳起来,小身板在雪地上砸出几个浅坑,声音里的焦灼几乎要烧起来。

赵晓珍被他喊得心头一紧,也顾不得细想,下意识地榨出身体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加快了脚程。

那感觉,不像是走路,倒像在黏稠的沥青里拔腿,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和肌肉的无声哀鸣。

终于,她喘着粗气,踉踉跄跄地向着宋玉强身边挪去。

只见身旁那条被他们视作生命线的溪流,在前方不远处,如同一条被抽去了筋骨、褪尽了光泽的白色绢布,有气无力地在荒原上蜿蜒铺展开去。

那苍白、绵软的姿态,毫无生气,甚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熟悉感……像极了赵晓珍在老家农村见过的,那些办丧事时悬挂的、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粗白布匹!

这突兀的联想,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让她本就冻僵的心猛地一沉。

她原是怀着“河流通人烟”的朴素地理信念,才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固执地沿着这条冰冷的脉络跋涉至此。

如今,看着它依旧这般死气沉沉、绵软无力地伸向更加渺茫、更加荒凉的远方,一个冰冷刺骨的疑问,如同毒蛇般悄然缠上了她的心头:我的判断,这次是不是错得离谱?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雪原上的冷风,瞬间吹散了残存的所有侥幸。

雪域高原的广袤与残酷,此刻以一种压倒性的姿态在她脑海中复苏。

地广人稀?

何止!多少地方是连牦牛都不愿踏足的、亘古寂静的“无人区”!

万一……万一她选错了方向,岂不是亲手将自己和强强这两条微弱的生命烛火,送进了这无边白色坟场的核心地带,让它们无声无息地彻底熄灭?

这哪里是求生之路,分明是条通向终极寂静的、铺着白色地毯的死亡甬道!

白茫茫的雪光,早己晃得她双眼刺痛、泪水模糊。

内心的绝望,不再像藤蔓般缓慢缠绕,而是如同解开了某种数学封印,开始呈几何级数般疯狂生长、野蛮扩张,几乎要撑破她那早己不堪重负的胸腔。

她不断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像念咒语般重复着“不能放弃”、“为了强强”,可这精神上的强心针,对于那具早己被寒冷、饥饿、疲惫彻底掏空了的躯壳来说,效力微弱得如同投入冰海的一点火星。

她的双腿沉重得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两座由冰冷铅块浇铸而成的、深深陷入冻土的石柱。每一次抬起,都像要完成一次撼动山岳的壮举,需要牵动全身每一丝残存的意志和力量。

这使得她根本无暇顾及什么平衡和姿态,整个人走得摇摇晃晃、趔趔趄趄,活脱脱一个在冰天雪地里上演“醉拳”的蹩脚演员。

她哪还有半分二十多岁年轻女子的轻盈?分明是个被命运灌饱了劣质苦酒、正踉跄在黄泉路上的醉汉。

此刻,她唯一清晰的目标,卑微到了尘埃里:不能倒下。

只要身体还在向前倾,哪怕一步一叩首,也绝不能像一滩烂泥般在这冰冷的白色裹尸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