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暖壶

2025-08-21 2552字 3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清晨,多吉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饱经风霜的木门,一股裹着雪粒的寒气便像顽劣的孩童,猛地扑了他满怀。

门外,天地间早己混沌一片,厚厚的积雪如同一条臃肿的、毫无裁剪可言的白色毡毯,蛮横地铺满了目之所及。枯黄的草茎在雪被下徒劳地探出几丝倔强的尖儿,活像被活埋者伸出的求救手指。

多吉那布满沟壑、如同风干牦牛肉般的脸,瞬间皱缩成一团揉烂的旧羊皮纸,他摇着那颗花白头发的脑袋,喉咙里滚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像块石头砸进雪堆里:“唉!这贼老天,今年的雪,下得比催债的债主还心急!咱们那些可怜的牲口哟,怕是连口像样的冬膘都贴不上,又要熬一场劫难喽!”

这话是说给老天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认命和提前到来的心疼。

话音未落,一个裹着厚实皮袍的身影,踏着嘎吱作响的积雪,火急火燎地从村口方向奔来,正是年轻后生达瓦。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喷出的白气在冷风中拉得老长,活像一匹刚卸了磨的小马驹。

“扎西阿爸!扎西阿爸!” 达瓦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惶,穿透风雪砸在多吉耳边,“不好了!听说……听说扎西阿哥,昨夜……昨夜出事了!”

“什么?!” 多吉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冰冷的马蹄狠狠踹了一脚,那点对牲口的忧心瞬间被更大的恐慌取代,他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圆,一把抓住达瓦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年轻人龇了龇牙,“怎么回事?!人……人还在不?伤得重不重?!”

那“还在不”三个字问得小心翼翼,仿佛声音大一点,就会惊散了儿子那不知飘在何处的魂魄。

“不……不清楚啊!” 达瓦喘着粗气,脸冻得通红,“只听说是……是掉进冰窟窿里了!我这会儿得赶紧去清点羊圈,看有没有被雪埋住的,您……您快上去看看吧!” 他说着,就要挣脱多吉的手,继续他那“火烧屁股”般的行程。

“等等!” 多吉的手非但没松,反而抓得更紧了些,他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那沙哑的嗓音几乎要被风声吞没,“我上次……让你偷偷捎上去的那顶新牛皮帐篷,还有那些糌粑、酥油……那混小子,都……都收下了吧?” 他问得急切,眼神里却交织着期待和一种做贼似的心虚。

达瓦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在这阴沉的天色里格外显眼:“扎西阿爸,您放一百个心!我办事机灵着呢,压根儿没提是您让送的!扎西阿哥现在就在那帐篷里住着,暖和着呢!” 他语气轻松,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没心没肺的乐观,他还特意凑近了多吉,低声说道:“那外来的女人住在石屋里呢,他们的关系,清楚得很!”

达瓦在河坡村是出了名的机灵,自然知道多吉担心什么,想要知道什么。

“嗯……嗯……那就好,那就好……” 多吉嘴里机械地重复着,像是念着某种安魂的咒语,那只紧抓着达瓦的手却慢慢松开了。

他浑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山坡的方向,脚底下像生了根,钉在冰冷的雪地里,挪动一步都显得无比艰难。那山坡上的小帐篷,此刻在他心里仿佛成了个滚烫的火炉,既想靠近取暖,又怕被灼伤。“那……那……我也上去……看看?”

他像是在问达瓦,更像是在问自己,语气飘忽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火苗。

达瓦看着老人这副踟蹰不前的模样,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副“我懂你”的表情,凑近了点说道:“扎西阿爸,您老就别跟自个儿较劲啦!咱们河坡村,谁不知道您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您嘴里骂扎西阿哥骂得越凶,心里头那根弦就绷得越紧,疼得首抽抽!

这些日子,我瞧您哪,整天跟丢了魂似的,在村口那老树桩上坐着,眼珠子恨不得黏到山坡上去!肠子怕都打了九曲十八弯的结了吧?惦记就惦记呗,大大方方上去瞅瞅!

眼下扎西阿哥受了伤,正是最需要亲人守着的时候!您这时候往他跟前一站,嘿!父子俩那点疙瘩,保管像酥油灯上冒的那缕青烟儿,风一吹,散得干干净净,连点儿味儿都留不下!”

达瓦的话又快又脆,像倒豆子似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首率和一点狡黠的怂恿。

“哼!” 多吉像是被戳穿了心事的刺猬,瞬间竖起满身的硬刺,老脸一板,故意拔高了声调,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谁……谁说我心疼那混账东西了?!你这臭小子!一张油嘴滑得能溜下山坡!全村的后生里,就属你心眼儿多得像牛毛!我是你长辈!你个没大没小的猢狲!看来,我今儿非得替你阿爸拉好好管教管教你,让你知道知道啥叫规矩!”

说着,他猛地转身,作势要去抓那倚在糊满牛粪饼的土墙根下的、一把秃了毛的旧扫帚——那扫帚活像条冻僵的瘦狗,可怜巴巴地杵在那里。

达瓦见状,非但不怕,反而对着多吉做了个极其夸张的鬼脸,舌头吐得老长,随即像只受惊的旱獭,“噌”地一下蹿了出去,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他一边跑,一边还不忘扯着嗓子回头喊道:“扎西阿爸!您上山坡的时候,可千万别忘了——给扎西阿哥捎上一壶滚烫滚烫的酥油茶啊!他打小就最爱喝您熬的那一口!那味儿,别人可熬不出来!哈哈哈……”

笑声在风雪中打着旋儿,渐渐飘远。

“呸!酥油茶?想得倒美!” 多吉朝着达瓦消失的方向,气呼呼地将手中那把象征性的“武器”——秃毛扫帚——用力掷了出去。

扫帚在空中划了道无力的弧线,软绵绵地砸进厚厚的雪堆里,连个响动都没激起来。

“我看你跟扎西,就是一窝刚断奶的羊羔,穿同一条裤子的怂包软蛋!” 他对着空荡荡的雪地,兀自骂骂咧咧。

骂声在寒风中打了个转,消散无踪。多吉站在原地,对着山坡方向又望了几眼,那山坡在风雪中显得朦胧而遥远。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跟谁赌气似的,猛地一跺脚,溅起一片雪沫子。

随即,他那裹在厚实皮袍里的、略显佝偻的身影,却像被一股无形的线牵着,急急地折返回了那间冒着些许暖烟的土屋。

片刻之后,屋门再次吱呀打开。多吉走了出来,怀里紧紧搂着一个裹了好几层厚布、正丝丝冒着白气的暖水壶。那壶被他抱得小心翼翼,仿佛里面装的不是茶,而是刚从雪山神湖里请来的圣水。

他低着头,避开可能的视线,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厚厚的积雪,朝着那风雪弥漫的山坡,一步一挪,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去。背影在苍茫雪幕中,渐渐缩成一个缓慢移动的、倔强的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