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珍只觉得心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先是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如同咬了一口未熟的沙棘果，涩得舌根发麻——这感觉来得毫无道理，却真切切。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又从心底漫溢开来，甜丝丝的，像刚化开的酥油糖浆，熨帖着方才被惊吓的神经。
然而这酸楚与甜蜜尚未调和，各种更复杂的滋味——担忧、释然、一丝被冒犯的嗔怪、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如同打翻了一整箱子的调味罐，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儿泼洒在心尖上，搅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起来，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嗡嗡作响：“这小没良心的兔崽子！认爹倒是痛快，连个招呼都不给老娘打！一声声‘阿爸拉’叫得比山雀还脆生，你倒是爽利了，可想过你娘我……以后该往哪儿摆？是当个摆设，还是……”
这念头越想越离谱，越离谱脸上越烧得慌，两朵红云竟不争气地爬上双颊，在高原日光下，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少女般的羞涩绯红。
扎西更登那只宽厚粗糙的大手，此刻正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宋大强那颗毛茸茸、汗津津的小脑袋，如同抚弄一只失而复得的珍贵幼崽。他苍白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奈何那笑容像是冻僵在了皮肤底下，只勉强牵扯出一个古怪而僵硬的弧度，倒显出几分力不从心的疲惫。
他用他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低低问道：“强强……告诉阿爸拉，你怎么……会跑到那要命的山崖边上去的？”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仿佛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阿……阿爸拉！”宋大强抽噎着，努力想止住哭嗝，“我……我早上起来，从石屋门缝里……看见帕加大叔……把羊群往……往那悬崖边的山坡上赶！我……我怕那些傻羊……会啃到崖边的狼毒花！它们……它们不认识毒草！所以……我就跑过去了！” 话语断断续续，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孩子简单而执着的善意。
“傻小子……”扎西更登的声音更低沉了，带着浓重的鼻音，那只抚摸脑袋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传递着无声的责备与心疼，“那地方……危险得很……以后……别再一个人往那里跑……” 这话语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恳求。
“嗯！”宋大强用力点头，鼻尖上还挂着一个亮晶晶的鼻涕泡，模样狼狈又无比认真。
宋大强说完，却鬼鬼祟祟的从身后摸出一把鲜花来，那鲜花色泽艳丽，开得正烈，在寒风中精神抖擞的微微摇动着，这正是狼毒花。
“阿爸拉，这是我们的男子汉之花，给你！”宋大强开心的将狼毒花给扎西更登递了过去。
“扎西……那个……这里……没啥事了……我……我就先走了……”帕加的脸皮像是被火烤过，涨得发紫，声音含混得像嘴里塞了团羊毛，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人，“羊群……羊群还在山坡上……得……得看着点……” 他兀自对着扎西和赵晓珍的方向胡乱点了点头，活像脖子上安了弹簧，随即像只被狼撵的兔子，脚步踉跄地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崖那边的山坡逃也似的奔去，背影写满了落荒而逃的仓皇。
石屋后方不远处的草坡上，几丛低矮的刺灌木勉强掩映着两个鬼祟的身影。
巴桑那双浑浊的、带着常年酗酒留下的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帐篷前那“一家三口”的身影，尤其是赵晓珍那纤细窈窕的腰身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白皙的脖颈。
他咂了咂嘴，喉头发出一种黏腻的声响，对着身旁脸色铁青的仓及，用一种混合着猥琐、嫉妒和不甘的腔调低声说道：“哎呀，仓及老弟，你瞧瞧！那汉人小娘皮，啧啧，真他娘的是块水淋淋的嫩豆腐啊！你看她那身皮子，白得晃眼，那腰条儿，细得怕是两手就能掐断！哎哟喂，真是可惜了这上好的水色！要不是扎西这头病牦牛非要逞英雄，硬要给他们撑腰……哼，这无依无靠的娘俩，在这地界上，还不是砧板上的肉？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咱们兄弟……嘿嘿……”
仓及却像是根本没听见巴桑后半截的污言秽语。他那双白多黑少的、如同死鱼般的眼珠子，此刻正死死钉在扎西更登搂着宋大强的手，以及赵晓珍那泛着红晕的侧脸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被冒犯的狂怒、计划落空的挫败和某种肮脏欲望被生生掐断的怨毒，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把那碍眼的一幕嚼碎了吞下去。终于，他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温馨画面的方向，“呸！”地啐出一口浓痰。
那口痰带着风声，像一颗恶毒的子弹，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重重砸在脚下的草皮上，濡湿了一片深色的污迹。随即，他猛地一跺脚，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恨都踩进泥土里，也不招呼巴桑，恼羞成怒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与帕加相反的方向走去，那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移动的、散发着寒气的黑铁，每一步都踏得山石仿佛都在微微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