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愧疚

2025-08-21 2184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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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照自己记忆中书本上那套方法,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薄胎瓷器,生怕多用一分力就将其碰碎。

每一个揉搓的动作,都伴随着她心中无声的祈祷:“红起来!快红起来!动一动!哪怕动一下手指头也好!”

她期待看到那书上描绘的、象征着血液重新奔流的“玫瑰色”晕染开皮肤,期待这具沉默的“雕塑”能发出一声呻吟,或者仅仅是睫毛的颤动——那将是生命击退死亡的最初捷报。

然而,时间如同帐篷外呼啸的寒风,冷酷地流逝。那粗壮如椽的手臂,那筋肉虬结的大腿,在冰雪的揉搓下,依旧苍白、冰冷、毫无生气。那层坚实的肌肉,仿佛成了隔绝生机的天然壁垒,又或者,是这具身体被严寒侵蚀得太深、太久,连血液都冻成了冰渣,

拒绝回应这微弱的外界刺激。“莫非是这身腱子肉太厚实,成了保温层,反倒把寒气锁得更深了?”赵晓珍心里那个刻薄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带着一丝绝望的调侃,“还是说,这蛮牛在雪地里‘睡’得太沉,连阎王爷的请帖都懒得看一眼?”

焦躁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耐心被消磨殆尽,她猛地抓起扎西更登那条沉重如铁的手臂,几乎是恶狠狠地,将更大团的冰雪摁上去,用尽全身力气,近乎粗暴地来回摩擦!那架势,不像是在救人,倒像是跟这冻僵的肢体有深仇大恨,非得用这冰冷的砂纸把它磨掉一层皮,磨出点活气来不可!

“快给点反应啊!你这块死木头疙瘩!” 无声的呐喊在她胸腔里冲撞。

就在这近乎发泄的粗暴揉搓中,她抓着扎西手腕的那只手,指尖却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不是肌肉的冰冷僵硬,而是一种……粗粝、破碎、凹凸不平的质感。

她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将那只沉重的大手翻转过来。

刹那间,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帐篷里炸开!

昏黄的灯火下,扎西更登那只蒲扇般宽厚的手掌,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她眼前——这哪里是人的手掌?分明是一幅用血肉和苦难绘就的、触目惊心的“地狱工笔画”!

掌心遍布着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伤口和血泡,如同被无数粗暴的犁铧反复耕耘过。新绽开的裂口边缘还泛着粉红的嫩肉,渗出细微的血丝;

下面覆盖着的,则是颜色深浅不一、早己凝固结痂的旧疤,密密麻麻,连篇累牍,像一本用痛苦装订成的、无言的书卷。

许多地方,新伤粗暴地撕开旧痂,旧疤又顽固地托着新创,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苦难的循环。

这双手,显然从未得到过片刻的安宁和抚慰,它的主人为了某种不可动摇的目的,早己将疼痛视为家常便饭,甚至吝啬于给它一个喘息愈合的机会。

他必然是咬碎了牙,将这钻心的痛楚生生咽下,任凭这双手在冰碴、石块和粗糙的工具间日夜磋磨,只为换取……

只为换取每天傍晚,能带回那份维系她和宋大强生命的、微薄却无比珍贵的食物!

“手掌连心……” 赵晓珍脑子里嗡嗡作响,这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神经上。这伤痕累累的掌纹,哪里是命运的脉络?

分明是无声的控诉,是赤裸裸展示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为她们母子付出的沉重代价!

繁重到令人窒息的劳作烈度,起早贪黑、日夜兼程的透支……这位她眼中“铁打的汉子”,原来并非天生神力、不知疲倦的机器,他只是把所有的苦痛和疲惫,都死死压在了这副血肉之躯的最深处,用沉默和这双饱经摧残的手,为她们在风雪中硬生生凿开一条生路!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尖锐的愧疚,如同冰锥混合着滚油,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炸开!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窒息般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眼眶里那点不争气的液体,再也无法被理智的堤坝阻拦,如同断了线的滚烫珍珠,“扑簌簌”地首往下砸落。

一颗,两颗……那滚烫的泪珠,重重砸落在扎西更登那冰冷如铁、伤痕累累的手臂肌肉上,瞬间被冻得冰凉,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湿痕。这滚烫与冰冷的碰撞,这无声的泣诉与无觉的沉默,构成了一幅无比讽刺又无比悲凉的画面。

这位沉默如山的汉子,是否能感知这砸落在他冰冷躯体上的、带着卑微与悔恨的灼热温度?

赵晓珍顾不得去擦拭脸上纵横的泪痕——那泪水仿佛成了某种赎罪的燃料。她猛地低下头,更加疯狂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狠劲,再次抓起冰冷的雪团,用尽全身力气,近乎癫狂地在那毫无反应的肢体上揉搓起来!

手上的动作快得几乎要擦出火星,仿佛这徒劳的物理摩擦,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是她对抗内心那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卑微、愧疚和无力感的唯一武器。

只有这拼尽全力的“努力”,才能暂时掩盖住她灵魂深处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冰冷的绝望和沉重的负罪感。

一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意识深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若不能将这尊沉默的“睡佛”从死亡的冻土里硬生生拽回来,她赵晓珍的余生,必将永远被钉在这片雪原的十字架上,日夜承受这双伤痕累累手掌的无言拷问,永世不得安生!

时间,在这顶隔绝风雪的帐篷里,仿佛也冻僵了脚步,失去了刻度。

赵晓珍那双早己失去知觉的手,依旧机械地、固执地在扎西更登冰冷的肢体上重复着那套“雪地复苏”的仪式。

动作熟练得近乎麻木,仿佛那冰冷的雪团,己不再是救命的工具,而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维系理智不至于崩断的“信仰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