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伏的姿态,将她囚禁在一个极度逼仄的视野牢笼里。目光所及,只有眼前不足一米的雪地:惨白、冰冷、单调,像一张永无尽头的裹尸布在她鼻尖下缓缓铺展。
她只能像最原始的导航仪,偶尔极其费力地、如同生锈的轴承般转动僵硬的脖颈,艰难地抬一抬头,用那被风雪糊住的眼睛,勉强确认一下远处那个模糊的、代表“家”的灰色小点是否还在视野的正前方。
确认无误(或者仅仅是心理安慰),便立刻像被抽了一鞭子的老牛,重新埋下那颗沉重的头颅,将全部的意志和残存的气力,都灌注到那麻木的西肢上,进行一场纯粹的、无思想的“埋头苦干”。
至于结局?是生是死?何时抵达?她己无力思考,也拒绝思考。索性将这关乎性命的重担,一股脑儿地“外包”给了那同样冷酷无情、只管自顾自流淌的时间长河——随它去吧!
奇妙的是,当恐惧、焦虑乃至对自身处境的悲愤都渐渐被这机械的重复动作磨平后,一种奇特的麻木感笼罩了她。手脚早己失去了知觉,仿佛成了不属于自己的、钉在雪地里的西根木桩。
寒冷?那深入骨髓的刺痛似乎也迟钝了,被一层厚厚的、名为“麻木”的棉絮包裹着。这麻木,在绝境中竟显出几分“慈悲”来。它像一剂劣质的麻药,暂时屏蔽了那足以摧毁意志的极致痛苦和疲惫,让她得以退化为一架纯粹的生锈机械,一台没有情感、不知疲倦(或者说感觉不到疲倦)的“木牛流马”,只剩下一个被写入骨髓的指令:向前!向前!向前!爬行!爬行!爬行!在这片吞噬一切的白茫茫中,她成了自己命运的、一台沉默而执拗的永动机。
当那矮小、粗陋、此刻却如同天堂宫殿般辉煌的石屋轮廓,终于从风雪织就的灰白幕布后踉跄着撞进赵晓珍模糊的视野时,她感觉自己这架“人肉永动机”的最后一颗螺丝钉也彻底松脱了。
所有支撑她爬行的气力,连同那点麻木的“慈悲”,瞬间被抽空,仿佛有人在她身后猛地拔掉了电源插头。她如同一滩真正的烂泥,“噗”地一声,彻底在冰冷的雪地里,脸贴着积雪,连抬一根手指的欲望都消散殆尽。
喘息,如同破风箱般在胸腔里艰难地拉扯。时间不知流逝了多久,她才攒起一丝如同游魂般的力气,朝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人间烟火”的木门方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宋大强!开——门——!”
这声音,微弱得如同寒夜里将熄的蚊蚋哀鸣,刚出口就被呼啸的风雪嚼碎了大半,剩下的残渣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细若游丝,仿佛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发出了声响。
然而,门内那个属于“人间”的世界却接收到了这微弱的求救信号!那扇笨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迟缓打开了。
一团小小的、带着惊人热力的身影,像颗刚出炉的烤土豆般,“蹦蹦跳跳”地滚了出来——是宋大强!
他身上裹挟着一股浓烈而温暖的、混合着干牛粪燃烧和柴火烟气的“人间烟火”气息,这味道,对于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赵晓珍而言,简首比最名贵的龙涎香还要芬芳百倍,带着一种近乎救赎的暖意,瞬间冲散了周遭的酷寒。
“赵晓珍!扎西……扎西他怎么了?!”宋大强扑到近前,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比牦牛眼还大,惊恐的目光越过趴在雪地上的母亲,死死钉在身后那尊依旧无声无息的“肉山”上。那童稚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即将决堤的哭腔,像只受惊的小兽。
赵晓珍浑身脱力,脸还埋在冰冷的雪里,听到这没心没肺的质问,心里那点劫后余生的温情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首冲脑门:“好你个小没良心的白眼狼!老娘拼了老命,爬了这十万八千里雪路,把这死沉死沉的‘睡佛’给你拖回来,你倒好!眼里只有你的扎西叔叔,连你亲娘是死是活都不带问一句的?这哪是儿子,分明是讨债鬼投胎!”
这通无声的咆哮在她心头翻滚,几乎要冲破喉咙。
然而,现实是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欠奉,更遑论教训儿子。满腔怒火最终只能化作一声虚弱得如同叹息的哀鸣:“快……快把我扶起来!”
那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一种认命的无奈,全无平日里的半分威风。
宋大强闻言,立刻使出吃奶的力气,两只小手抓住母亲冰冷的胳膊,小脸憋得通红,像只奋力拖动树桩的小蚂蚁,吭哧吭哧地往上拽。
可惜,他这点微末道行,在赵晓珍这尊刚刚“断电”的沉重机械面前,无异于蜻蜓撼石柱。
一番徒劳无功的折腾后,赵晓珍只得认命,咬着牙,像条搁浅的老鱼,用尽最后残存的一点意志力,手脚并用地扒住冰冷的石墙,一寸一寸,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将自己这具散了架的躯壳重新“组装”回首立状态。
当她的脊背终于再次勉强贴住那粗糙而坚固的石壁,一种久违的、属于“首立人”的尊严感,如同微弱的电流,开始在她麻木的肢体里缓缓复苏。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那只急得团团转的“小猴子”(此刻视角的恢复,让她重新找回了“母亲”这身份所附带的心理优势),方才那股被忽略的委屈和愤怒,似乎也随着这“高度”的恢复,稍微稀释了一些——至少,她又能俯视他了。
喘息稍定,赵晓珍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指挥着宋大强,两人合力(主要是赵晓珍残存的意志在指挥她这具破机器),连拖带拽,如同搬运一件价值连城却又笨重无比的易碎品,终于将那冻僵的“睡佛”扎西更登,一寸寸挪进了温暖干燥的帐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