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惊魂未定的村民，这时才像解冻的冰雕，慌忙连滚带爬地冲到失事地点。只见扎西更登——那尊沉默的“铁塔”——正半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还在因惊吓和失禁而瑟瑟发抖、裤裆湿漉漉的小娃子。
他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仿佛捧着一件刚出炉、极易碎裂的薄胎瓷器。他宽阔的后背像一堵厚实的墙，替怀里的小娃子挡住了凛冽的寒风。
另外几个吓傻了的孩子，也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的小鸡崽，下意识地紧紧簇拥在他腿边。扎西更登一言不发，只是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轻轻拍了拍离他最近一个孩子的背，然后默默地、稳稳地带着这一串惊魂未定的小尾巴，一步一步，朝着坡上安全的地方走去。
他那沉默的背影，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竟比远处巍峨的雪山，更给人一种沉甸甸的、踏实的依靠感。
“哎……哎哟喂！扎……扎西！原……原来是你小子啊！” 村民达瓦一路小跑过来，胸腔像个破风箱似的呼哧作响，活脱脱一尾刚被捞上岸的鱼。他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尊沉默的“铁塔”，惊讶里混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仿佛扎西不是人，而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山神显灵。
“可……可吓死老子了！”
“好……好家伙！真……真是神了！” 另一个紧跟着冲过来的村民次松，气息还没喘匀，就迫不及待地伸出胡萝卜似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那歪倒在雪坡里、像个翻了壳的笨拙甲虫似的独轮车，眼神里充满了对神秘力量的敬畏和对物理定律的困惑。
“你……你到底是咋弄停它的？使的啥仙法？莫不是跟格萨尔王的兵器库借了件趁手的法宝？” 次松的想象力，显然还沉浸在村子那套祖传的英雄史诗里，恨不得把扎西刚才那惊险一撬，也编进新的传奇章节里去。
扎西更登对这些夸张的惊叹和不着边际的猜测置若罔闻，仿佛那些声音不过是掠过铁塔的几缕无关紧要的风。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默默地转过身，那宽厚的背影像一堵移动的墙，隔绝了喧嚣。
他走到跌坐在雪地里、兀自惊魂未定的老阿爸身边，弯下他那铁塔般的腰身，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稳稳地将老人搀扶起来。动作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相称的、近乎笨拙的轻柔，仿佛在搬动一件年代久远、釉色温润的陶器。
老阿爸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嘴唇翕动，正想挤出几句感激涕零的话语，将眼前这救命恩人捧到云端去——
“不——好——啦！有人闯树葬林啦！”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呼喊，如同冰锥般骤然刺破了劫后余生的嘈杂空气，带着一种比刚才失控推车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慌。
“什……什么？！” 达瓦脸上的庆幸瞬间冻结，像是被这声呼喊施了定身法，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弹出来，声音都劈了叉，“谁……谁他娘吃了豹子胆？！树葬林也敢闯？！活腻歪了想给山神老爷当点心不成？！” 树葬林，那可是河坡村人心头最深的禁忌，是安置逝者灵魂、沟通天地神灵的圣地，平日里连只野猫溜进去都嫌晦气，更遑论活人擅闯？这消息的惊悚程度，不亚于在酥油茶里发现了一只煮熟的耗子。
次松也被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震得一个哆嗦，他下意识地望向身边唯一能给他带来点“物理安全感”的存在——扎西更登。那眼神，带着七分寻求主心骨的依赖，三分“这事儿太大咱得抱团”的狡黠。“扎西！” 次松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确认这尊“铁塔”的立场，“这……这事儿邪乎！咱……咱哥几个一起过去瞅瞅？”
扎西更登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仿佛听到的不是擅闯禁地的噩耗，而是通知他炉子里的铁块烧红了。他只是用那双沉静得像高原湖泊的眼睛，扫了一眼树葬林的方向，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他那颗如同磐石般坚硬的头颅。
这一个点头，仿佛就是行动的号令。达瓦和次松像是瞬间被注入了强心针，也顾不上腿肚子还在打颤，立刻拔腿就跑。
几个闻讯赶来的年轻后生，也如同被牧羊犬驱赶的羊群，呼啦啦地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狂奔起来。那场面，与其说是去“查看”，不如说更像是一群被某种原始恐惧驱赶着、去围观一场未知灾祸的乌合之众。
唯有扎西更登，他那高大的身影依旧沉稳，迈开的长腿如同精准丈量过雪地的深度，步伐不快，却异常坚定有力，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份量，稳稳地缀在这支惊慌失措的队伍后面。他那沉默的背影，在纷乱的雪地里，竟奇异地透出一种定海神针般的可靠感，仿佛只要他在，天塌下来也总有个高个子能先顶一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