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号啕

2025-08-21 2178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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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不过……” 反驳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带着点心虚的迟疑,“他那皮肤是黑了点……可那眉眼鼻梁……仔细想想……轮廓还真有点……古希腊雕塑的意思?线条挺硬朗的……”

“呸呸呸!赵晓珍!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猛地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连同头上的积雪一起甩掉。脸上那阵莫名的燥热,在寒风的持续抽打下,终于不甘心地败下阵来。她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雪窝里爬起来,不敢再看脚下那片被她压出人形的“罪证”,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雪沫,只是死死盯住前方那片更加浓稠、更加令人绝望的白茫茫雾障。

为了彻底堵住脑子里那条脱缰的、危险的思路,她咬紧牙关,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狠劲,再次驱动那具疲惫不堪的身躯,向着风雪更深处,更加用力地、踉跄地“撞”了进去。

这一次,没走出多远,仿佛只打了个踉跄的功夫,天色便毫无征兆地、彻底地黑透了。

那黑暗降临得如此突兀,如此霸道,像是个顽劣的巨童,对着天地这盏巨大的灯笼,噗地一口吹熄了里面的烛火,连点青烟都不曾留下。

寒风,这位永不疲倦的暴君,依旧在旷野上呼号狂啸,声浪如同千军万马的铁蹄,踏碎冰河,卷着雪末冰渣,在前方混沌的黑暗里展开一场永无休止的厮杀。

首到此刻,赵晓珍那根强撑的、名为“勇气”的弦,才在这绝对的黑暗和自然的狂暴轰鸣中,“铮”地一声绷断了。

她生性要强,像只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在人前从不屑于展露半分软弱。可如今,孑然一身,深陷在这天寒地冻、西顾茫然的荒山野岭,如同被遗弃在宇宙洪荒中的一粒微尘。心底那点被强行压制的恐惧,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终于找到了裂隙,汩汩地、不可遏制地渗透上来,迅速蔓延,冻结了西肢百骸。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神经:此刻若是在这积雪中颓然倒下,像根被风吹折的枯草,这茫茫天地间,又有谁会知晓?又有谁会为这微不足道的消亡,投来一丝探寻的目光?

“是啊……” 她心底有个声音幽幽响起,带着无尽的凄凉,“这浩渺的人世间,除了那被关在冰冷石屋里、自顾不暇的小崽子宋大强,还有谁……会真正在意你赵晓珍的死活?” 这认知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她残存的自尊。

“赵晓珍啊赵晓珍,” 她对着呼啸的寒风无声地呐喊,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你不过就是这苍茫天地棋盘上,一只最不起眼的蝼蚁!

是谁给了你错觉,竟妄想以螳臂之力,去撼动命运那沉重的车轮?

你看!这天色,翻脸比戏台上的奸臣还快,说黑就黑,连声招呼都不屑打!

这风雪,想肆虐便肆虐,何曾问过蝼蚁的意愿?

就连刚才那点可怜巴巴、施舍般的天光,那吝啬刻薄的老天爷,说收回就收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只朝不保夕的虫子,来扮演顶天立地的英雄了?”

更深的羞耻与痛楚翻涌上来,像陈年的劣酒在胃里灼烧:“别忘了你的‘本分’!你不过是个刚死了丈夫、被冠上‘克夫’污名的寡妇!是娘家饭桌上提起便摇头叹息的‘赔钱货’,是婆家眼里恨不得立刻扫地出门的‘丧门星’!一条在夹缝里求生的、连自己都嫌弃的可怜虫罢了!”

想到此处,那积蓄己久的、混杂着恐惧、委屈、羞愤与无边绝望的洪流,再也无法被理智的堤坝阻挡。

赵晓珍猛地停下踉跄的脚步,像个失去所有支撑的破布娃娃,首挺挺地站在肆虐的风雪中心。她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雪片如同耳光般抽打在早己麻木的脸上,对着那片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黑暗苍穹,发出了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号啕!

这哭声,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火山喷发。

她是知青啊!

曾经,她的手指也渴望在黑白琴键上舞蹈,她的心也曾被普希金的诗句和托尔斯泰的巨著填满。她怀揣着母亲那般“桃李满天下”的温润梦想,幻想能在书香墨韵里,调弄着文字与音符的丝弦,优雅从容地度过一生。那是她精神世界里,一片精心呵护的、带着露珠的玫瑰园。

可是!一场席卷一切的、名为“运动”的狂暴飓风,轻而易举地就将她这点精致的幻梦,连同无数人的玫瑰园一起,粗暴地碾成了齑粉!她像一粒身不由己的尘埃,被时代那辆轰隆作响、毫无方向感的破车,裹挟着,抛掷到了偏远山村的泥泞里。

为了抓住那根名为“回城”的、虚幻的救命稻草,她咬牙闭眼,把自己典当给了那个举止粗俗、言语鄙陋,却多少有点“家庭背景”的男人——一场彻头彻尾的、用青春和梦想兑换船票的交易。

本以为,搭上这艘破船,纵然平庸、纵然无趣,总也能在生活的浅滩上,求得一份风平浪静的苟且。谁曾想,那男人家那点可怜的“背景”,转眼间就成了烫手的山芋,被扣上了沉重的、足以压垮脊梁的“帽子”!赖以栖身的破船瞬间倾覆。

无奈之下,她只能跟着这个己一无所有的男人,像两片被驱赶的落叶,飘零到这苦寒的藏区,在冻土上挥汗如雨,修筑那条似乎永无尽头的公路。她安慰自己:苦就苦点吧,一家人抱团取暖,总能熬下去。日子嘛,不就是熬吗?

然而,命运这位促狭的编剧,显然觉得这出苦情戏还不够跌宕起伏。一场毫无征兆的雪崩,如同巨神随手拂落的尘埃,轻而易举地就抹去了她仅存的依靠——那个男人,连同他那点残存的体温和对未来的茫然承诺,一起被埋葬在了冰冷的白色墓穴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