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晌午,天空这位暴君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毫无征兆地降下了一场冰雹的“洗礼”!那冰雹,颗颗竟有鸡蛋大小,裹挟着天神的怒气,带着破空之声,狠狠地砸将下来。敲打在石屋那敦厚的屋顶上,发出密集而恐怖的“夸夸”声,活像无数只冰冷的铁拳,正不耐烦地叩击着地狱的大门,又像是天神在漫不经心地倾泻着一把巨大的、用寒冰搓成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清算着人间的账目。
牧场上顿时炸开了锅。那些原本还在悠闲啃食最后一点枯草的牛羊,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降石弹”吓得魂飞魄散,咩哞乱叫着西处奔突。
牧民们更是被这随心所欲、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天气,闹了个手忙脚乱、人仰马翻。吆喝声、鞭子响、牛羊惊恐的嘶鸣,混杂在冰雹狂暴的“算盘”声里,谱成一曲荒诞而狼狈的高原牧歌。人人都在与时间赛跑,试图在更大的灾难降临前,将那些散乱的牲口赶回那聊胜于无的圈栏里。
冰雹的肆虐仿佛耗尽了天空最后一点“硬气”,紧接着登场的,便是那呼号不止、卷着雪沫子的白毛风!这风,如同亿万头无形的白色巨兽在旷野上狂奔、嘶吼,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细密的雪粒,疯狂地抽打着大地的一切。
它整整呼啸了一下午,将天地间最后一点残存的色彩和暖意都搜刮殆尽。待到风势稍歇,真正的“主角”——鹅毛大雪,终于粉墨登场。它们无声无息,却更加霸道,如同造物主失手打翻了一整座巨大的羽绒仓库,又像无数洁白的精灵在举行一场沉默的葬礼。
只消片刻功夫,那曾经惊心动魄的斑斓秋色,便被彻底抹平、覆盖、埋葬,世界被强行统一裹进了一件巨大、单调、冰冷刺骨的银白色殓衣里。
在这天地变色的肃杀中,唯有宋大强这颗“没心没肺”的小跳豆,依旧保持着不合时宜的欢腾。看到大雪纷飞,他像是中了头彩,兴奋得又跳又叫,几次三番企图冲破赵晓珍的防线,像个雪地里的陀螺般滚出去撒欢。
每次都被眼疾手快的赵晓珍像拎小鸡崽似的揪着后脖领子给“逮捕”归案。他那冻得通红的小脸上,写满了对这场“白色狂欢”的纯粹喜悦,全然读不懂母亲眉宇间那越来越浓的忧色。
赵晓珍哪还有心思管束儿子的“乐天”。她忧心忡忡地倚在冰冷的石屋门框上,目光穿透纷飞的雪幕,死死地投向扎西更登每日往返的那条小路的方向。那条熟悉的小径,此刻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厚厚的、还在不断堆积的积雪彻底吞噬、抹平,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干净得令人心慌。她心中那点不安,如同这雪,越积越厚,沉甸甸地压在心口,禁不住暗自忧惧:这风雪如此暴虐,那条连痕迹都寻不着的小路,扎西他……还能认得回来吗?
大雪这任性的舞者,丝毫没有曲终人散的迹象,反倒越舞越酣,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旋转的灰白。
捱到傍晚,雪势非但未减,反而变本加厉。赵晓珍倚着冰冷的石头门框,心里那架无形的时钟滴答作响,焦灼地计算着:按常理,扎西那沉默的身影,此刻早该出现在那条被雪抹平的小径尽头了。可今日这泼天的风雪,如同给道路刷了层厚厚的、滑腻的油脂,想必将他归程的脚步拖得如同陷入泥潭的老牛,迟缓得令人心焦。晚些……或许只是晚些罢?她试图用这渺茫的“或许”安抚自己那颗七上八下的心。
然而,时间这老滑头,最擅长在焦虑的烘烤下膨胀变形。又熬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如同被泼了浓墨,迅速沉坠下去,视野缩成了石屋门前可怜的一小团光亮。那条寄托着所有期盼的小路,依然死寂一片,杳无音讯,仿佛被这无边的雪幕彻底吞吃入腹,连点渣滓都不曾吐露。
赵晓珍的心猛地一沉,像块冰冷的石头首坠胃底。一个不祥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紧了她的神经:扎西此刻若仍在路上,绝非仅仅是“晚些”那般轻松!这鬼天气,这深可没膝的积雪,这能把骨头缝都吹透的“白毛风”……他定是遇上了大麻烦!十有八九,是陷在哪个雪窝子里,或是被风刮迷了方向!
此刻,他急需援手,如同溺水者需要一根浮木。
可这荒僻的石屋,孤立于村外,此刻下山去寻达瓦、次松?无异于痴人说梦!风雪早己封死了下山的路,也封死了求援的希望。
看来,这趟“雪中送炭”的苦差事,竟是非她赵晓珍亲自披挂上阵不可了!这念头一起,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悲壮,只盼他吉人天相,别真成了雪原上的“路标”。
事不宜迟。赵晓珍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那点残存的勇气吸进肺腑。
她转身,一把将还在好奇张望的宋大强“塞”回了石屋,如同塞回一个不安分的包裹。她板起脸,眼神里那层平日里掩藏得很好的、属于母亲的柔软,此刻被一种近乎陌生的、金属般的坚硬和无法掩饰的焦虑彻底覆盖。
宋大强这小机灵鬼,对母亲情绪的雷达向来灵敏。他读懂了那眼神里的“禁止通行”和山雨欲来的沉重,立刻收起了所有玩闹的心思,像个训练有素的小兵,乖巧又郑重地点了点头,把自己缩进了石屋最安全的角落——他知道,此刻的赵晓珍,是一头护崽的母狼,碰不得。
安顿好儿子,赵晓珍冲到屋后,如同一个仓促上阵的士兵寻找武器。她抄起一根探路的粗木棍,又背上那个空瘪的旧背篓,胡乱塞了些干粮、一小块酥油和一卷粗麻绳——天知道能用上什么!权当是绝望中的一点心理安慰。准备停当,她一头扎进了屋外那咆哮的、灰白色的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