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扎西更登紧锁的眉头,竟被这孩子气十足的宣言冲开了一道豁口,眼底掠过一丝难得的、带着暖意的笑意。
他朗声应道,声音在寂静的雪野里传得很远:“宋大强!记住我的话!做人,就得像咱们雪域高原上的狼毒花!”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仿佛要将某种生存的智慧刻进男孩的骨子里,“开的时候,红得扎眼,活得那叫一个痛快敞亮!我们不学那毒草去害人,可也绝不能当那任人踩踏的软骨头!谁要是敢欺负你,尤其是敢欺负你阿妈——”
他语气陡然转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那你就得亮出你的刺来!护住自己,护住家人!这才是咱们高原汉子顶天立地的根!”
“那是必须的!绝对的!” 宋大强听得热血沸腾(至少他自己感觉是),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声音拔得老高,仿佛要把这誓言钉进冰冷的空气里,震得篝火都跟着摇曳了一下。
“哎呀!” 赵晓珍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那眼神里混合着母亲的宠溺和对这“豪言壮语”实用性的深刻怀疑,“你这小没良心的猴崽子!少在这里给我充大尾巴狼!只要你能老老实实,少给我惹是生非,别把好心邻居家的牦牛犊子当马骑,也别再试图用雪球去砸老鹰的屁股,你娘我呀,就能把心稳稳当当地揣回肚子里,烧高香啦!”
她这话像根小针,精准地戳破了宋大强那鼓胀的英雄气球。
宋大强一听,英雄气概顿时像被戳破的猪尿泡,“噗”地泄了大半。他冲着母亲和扎西做了个极其夸张的鬼脸——舌头吐得老长,眼睛鼻子皱成一团,活像庙会上吓唬小孩的面具——然后不等赵晓珍的第二波“教诲”抵达,便像只受惊的雪兔,一溜烟儿地蹿进了石屋的阴影里,只留下雪地上几行慌乱的脚印和篝火旁两个大人无奈又好笑的对视。
自此之后,扎西更登的身影,便成了河坡村与束河村之间那条覆雪小径上,一道沉默而坚韧的风景。
每天天光未亮,他便裹紧那件磨得发亮的旧皮袍,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冰封的河坡。那背影融入灰蒙蒙的晨霭,像一块移动的、被生活驱赶的石头。
傍晚,当夕阳那点吝啬的余晖,将雪峰顶端染上一抹转瞬即逝的、如同廉价胭脂般的金红时,他总能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前,准时回到那座低矮的石屋旁、那顶同样沉默的帐篷里。
他带回来的,是维系生存的硬通货——粗糙却实在的糌粑,带着隔壁村作坊烟火气的酥油。
有时,那粗糙的大手里,还会变戏法似的摸出些小玩意儿:一个用牦牛毛简单编成的粗糙小马,几颗被溪水冲刷得圆润的彩色石子,甚至是一小截不知哪里寻来的、刻着模糊花纹的旧木雕……这些在成年人眼中不值一文的“残骸”,落在宋大强眼里,却成了来自神秘外界、闪着光的珍宝。
它们带着扎西指间的温度,也带着一种笨拙却实在的慰藉,悄然填补着这雪域小屋中因父亲缺席而愈发显得空旷的黄昏。
高原的秋天,美得像个过分奢侈的梦,却又吝啬得像守财奴掌心里的最后一枚铜钱。它来得迅疾,去得更仓惶。
在这片离太阳的烈焰烤炉最近的土地上,万物仿佛都吸饱了过于浓烈的光,呈现出一种近乎燃烧的、濒临极限的绚烂。
山坡与河谷的树林,不再是单调的绿,而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泼洒了调色盘:赤红如凝固的炉火,金黄似熔化的金箔,淡绿则像初春嫩芽被强行催熟的尴尬残留。
这些浓烈到刺目的色彩,被头顶那块仿佛用蓝靛反复浆洗过、毫无杂质的巨大天幕一衬,组合成一个庞大、精美却又带着几分不真实眩晕感的童话剧场。
这美,太过纯粹,太过用力,时常像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旅人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让人喉头发紧,眼眶发热,竟生出一种想对着这极致美景嚎啕大哭的荒谬冲动——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宣泄这美带来的压迫与震撼。
然而,生活在这片“童话”舞台上的藏民们,可没这份闲情逸致去扮演多愁善感的观众。
他们骨子里刻着更现实的剧本:这令人目眩神迷的秋色,不过是暴风雪这位冷酷主角登场前的华丽布景,正被后台那只无形的手飞快地撤换。
天空蓝得越纯粹,阳光晒得越滚烫,他们心头那根弦就绷得越紧。
必须抢在风雪这位不速之客掀翻桌子之前,用最快的速度、近乎掠夺的姿态,将田里那些沉甸甸、象征着一年生计的青稞,从土地的怀抱里“抢”回来!否则,只需一夜,那无情的风雪就能像最吝啬的债主,将他们一年的辛劳捂烂、冻僵,最终连本带利地“献奉”还这喜怒无常的天地——这买卖,蚀本蚀得连哭都找不着调门。
前几日那场不请自来、如同醉汉般横冲首撞的寒流,就是这出换幕戏最不友好的开场锣。它蛮横地撕碎了原本就薄得像张宣纸的季节规律。
这可怜的、短命得如同朝生暮死蜉蝣的秋季,还没容人在这“收获”的当口,咂摸出几分金灿灿的满足滋味,就被迫要提前草草收场,连个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给。它像个被后台老板催着赶场的蹩脚演员,匆匆卸下那身华丽的戏服(斑斓树叶),露出了底下冷酷的、灰白色的里衬。
这一天,扎西更登那沉默的背影,如同往常一样,融入了河坡尽头那片被朝霞染成金红的薄雾里,仿佛被巨大的天地吸盘吸走。
他前脚刚走,后脚那原本蓝得能溺死人的天空,就开始不安分地积聚起铅灰色的云团。起初只是些零散的、如同脏棉絮般的点缀,很快便连成一片,如同打翻的墨池,迅速吞噬了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