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阿爸……将你……逐出家门？！” 赵晓珍失声惊呼，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判决。昨晚，无论是圆滑的次松还是心软的达瓦，在她面前对此事都讳莫如深，如同避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对母子的到来，竟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最终化作滔天巨浪，将眼前这个沉默如山、刚刚还奋力保护他们的汉子，彻底卷离了他的根！
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愧疚感瞬间淹没头顶，让她几乎窒息。“为什么？！他……他怎么能……” 她追问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扎西更登猛地别过脸去，避开赵晓珍那双盛满震惊与负疚的眼睛。他不想说，更不愿说。他帮她，不过是雪原上行走的人，看到另一对在风雪中挣扎的母子，于心不忍，本能地伸了把手。
他同情眼前这个女人拖着个半大孩子，在这连牦牛都打哆嗦的苦寒之地艰难求生，担心她们熬不过这凛冬。
这援手，像递给路人一碗热水，何曾想过要什么回报？他更从未想过，自己这点微末的善意，竟会点燃阿爸拉心中那积蓄己久的、对他这个“不成器”儿子的怒火，最终招致如此酷烈的惩罚——被连根拔起，逐出世代生息的家园！
这背后的真相，如同雪崩下掩埋的巨石，沉重而残酷。让她知道了，除了徒增她的痛苦和负罪感，又有何益？他扎西更登做事，只求对得起自己心头那杆秤，从不需要别人的感激或怜悯。
沉默像冰冷的雪片，在篝火旁堆积。良久，扎西更登才重新开口，声音低沉而遥远，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传说：
“你不必内疚，这事情跟你们并没有关系，我的阿爸拉……他从小……眼里就只有我阿哥。”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从记忆的深潭里打捞那些早己沉底的碎片。
“阿哥他……生来就像草原上最会唱歌的百灵鸟，一张巧嘴，能把山神都说笑了。我呢？生来就像块河底的哑巴石头，闷声闷气。阿爸拉是族长，他心里那杆秤，量的是未来接他班的人。他需要一个站在众人面前，能言善辩、八面玲珑的儿子，像一面光鲜的旗子，插在河坡村的最高处。”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描述别人的故事。
“十年前……阿哥才十二岁，像朵刚打苞的格桑花，一场意外……说没就没了。” 扎西的声音几不可闻，篝火映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痛楚。
“从那天起，阿爸拉……就把所有没烧完的指望，一股脑儿全堆到我身上了。指望着我这块石头，能开出花来，能变成他想要的那面旗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的砂砾。
“可你也看见了，我扎西更登，天生就是个只会跟锻造炉子打交道的闷葫芦。我这性子，就像山里的牦牛，认准了路就闷头走，学不来阿哥那套舌灿莲花的本事。我成不了阿哥的‘替身’，也变不成阿爸拉想要的‘旗子’。我让他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所以，今天这结果，”
他长长地、疲惫地呼出一口白汽，目光投向无垠的雪野，“其实……早就在情理之中了。就像这冬天必然下雪，牦牛必然长毛一样，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最后的总结，带着一种被命运反复捶打后的、近乎残酷的清醒和认命。
赵晓珍看着扎西更登那张在阳光下蹙着眉头、如同风蚀岩壁般的侧脸，只觉得心头那点安慰的话，像捧在手里的酥油，被这寒冷的空气冻得凝滞发硬，吐出来都显得格外笨拙。
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足够真诚，仿佛能穿透他心头的阴霾，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扎西，你……你别太伤心了。我看你阿爸拉，平日里见人三分笑，那皱纹里都像是用酥油填出来的和气，不像是个全然不讲道理的老顽固。我们汉人有句古话，说是‘父子没有隔夜仇’——这话听着像祖传的膏药，专治这种血脉里的疙瘩。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我琢磨着，用不了多久，等这风雪过去，他心里那点气性儿消了，你们爷俩总能……总能说开的。”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觉着像在念一出不合时宜的劝善戏文，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空洞无力，如同试图用一根稻草去填平雪崩后的深谷。
扎西更登闻言，嘴角牵动了一下，那笑容像是冻僵的溪流，勉强裂开一道缝，旋即又冻结了。
他端起粗陶碗，将那点温吞的酥油茶底一饮而尽，仿佛要冲掉喉咙里某种苦涩的块垒。他避开赵晓珍那双努力传递着“希望”的眼睛，目光像识途的老马，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一旁正襟危坐（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努力想融入这场“大人对话”的宋大强身上。
“这档子家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麻烦，“就交给老天爷去慢慢熬吧，像熬一锅老茶，急不得。眼下顶要紧的，”
他语气陡然一沉，变得无比务实，如同从云端落回冻土，“是你们娘俩这张嘴，还有这能冻掉下巴颏的天气，怎么熬过去！这才是顶在脑门上的硬道理！”
“放心吧，扎西！” 宋大强像是终于等到了发令枪响，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带翻了旁边装着糌粑的小布袋。
他努力挺首那被厚衣服裹得略显臃肿的小身板，下巴抬得老高，试图模仿扎西那山岳般的沉稳，可惜那稚嫩的嗓音和神气活现的表情，活像一只刚长出绒毛就急于打鸣的小公鸡，努力宣告着自己领地的主权：“我也是响当当的男子汉！这个家，有我宋大强在，天塌下来……嗯……有我顶着半边！” 他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脯，发出沉闷的“噗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