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坍塌

2025-08-21 2172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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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如同陈年的劣酒,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首冲鼻腔眼底。心里骤然间空落落的,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人掏空了,只留下一个呼呼灌着冷风的破口袋。

她茫然地想:这空,到底是为着什么呢?是为那点早被狗啃干净了的愧疚?还是为着那点连自己都觉得虚伪的歉意?抑或是……她这娘当得,竟用自己的那份优柔寡断、首鼠两端,生生把一个壮实得如同村口石碾子般的汉子,给“推”进了这连鬼都嫌冷的夜风里?

这念头一起,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仿佛一只蚂蚁,竟妄想绊倒了一头牛。

她缓缓地、带着点近乎羞赧的迟缓,回过头来,目光落在儿子宋大强那张懵懂的脸上。那脸上混合着未褪的睡意、孩童的天真和对母亲怪异举止的茫然不解,活像一碗没搅匀的杂粮糊糊。

赵晓珍心里那滋味,更是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铺子,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儿地糊在心尖上,堵得她喉头发紧。千言万语在她舌尖上滚了又滚,最终却像被冻住了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此刻还能说些什么呢?

母子俩就这么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空气凝固得如同结了冰。屋子里静得可怕,静得能听见自己心房里那面破鼓,正“咚、咚、咚”地敲着丧钟,每一声都砸在耳膜上,清晰得让人心慌。

就在这死寂几乎要把人逼疯的当口,那阵要命的、如同破风箱拉动的沉重喘息声,竟又幽灵般地飘了回来!它像一条冰冷黏腻的蛇,贴着地皮,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小屋。

不过,这回可大不相同了。那喘息声里,竟像掺了沙子似的,裹挟着一种更为实质的恐怖——沉重、拖沓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正朝着他们这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小破屋,一步步逼来!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

宋大强原本还带着睡意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活像两颗刚从炭火里扒拉出来的黑煤球。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小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仿佛能捕捉到空气中每一丝危险的震颤。此刻,那点残留的瞌睡虫,早被这逼近的脚步声吓得魂飞魄散,踪影全无了。

赵晓珍与儿子再次西目相对,这一次,两人眼中都只剩下了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那绝望,比屋外的夜色更深,比呼啸的北风更冷。赵晓珍心里翻江倒海,只剩下一个念头,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她无声地呐喊,痛恨自己那点如同水中捞月般的痴心妄想。

明明知道这河坡村的山坡上,连希望都冻得硬邦邦的,摔在地上能砸出个坑来,她却偏要自欺欺人,像个守财奴似的,死死攥着那点虚无缥缈的“或许”、“可能”、“万一”,结果呢?

凭空给自己、给儿子套上了无数道无形的枷锁,添了数不清的困苦。如今倒好,竟要带着这唯一的骨血,把性命也一并交代在这片连鬼都嫌贫瘠、毫无指望的荒土坡上了!

这买卖,真是蚀本蚀到了姥姥家。

赵晓珍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被猫抓过的烂毛线。她想着:横竖是个死,与其在这破屋里被不知名的“东西”像捉小鸡似的拎走,倒不如当初就冻死在那被雪活埋了的灶台旁边!

那会儿死,好歹还有个“因公殉职”的名目,像块被盖了红戳的冻猪肉,说不定此刻早被人挖出来,评上个“抗灾烈士”。家里那老的老,小的小,也能因此沾点光,从此在人前挺首了腰杆,吐气也粗些,仿佛祖坟上冒的不是青烟,而是喷了金漆。

这念头一起,她竟觉得那冰窟窿似的灶台边,都比眼下这提心吊胆、任人(或鬼)宰割的境地,要“温暖体面”得多——至少死得像个“物件”,还有点用处。

她这厢正天马行空地编排着自己身后哀荣的滑稽戏,那催命符般的脚步声,却丝毫不为她的悲壮幻想所动,依旧不紧不慢、一步一个坑地执着逼近。

那声音,活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尺蠖,正用它那冰冷的腹足,一寸寸丈量着这冻硬了的土地,目标明确地指向他们这风雨飘摇的“堡垒”。

赵晓珍猛地打了个寒噤,目光像受惊的兔子般倏地跳到儿子宋大强脸上。宋大强此刻也正竖着耳朵,小脸绷得紧紧的,见母亲望来,急忙用力地点了点头,那频率快得像是小鸡啄米。那眼神里混合着惊恐和一种奇异的确认:娘,是真的!不是咱娘俩耳朵串通好了要造反,外面,千真万确,有个活物(但愿是活的)在靠近!

恐惧这东西,一旦冲过了某个看不见的闸门,便会像发酵过头的劣酒,猛地炸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蛮勇。

赵晓珍此刻便是如此。那根绷紧的弦“啪”一声断了,心里反倒豁然开朗:怕到顶了,横竖不过是个死!但转念一想,死也分个先后次序、体面不体面。她这当娘的,就算要咽气,也得挡在儿子前头!万万不能让这没心没肺的小兔崽子,日后想起来,说他娘临死前像个鹌鹑似的只会哆嗦,平白让他看轻了去!这念头像根烧红的针,刺得她脊梁骨一挺。

想到这里,赵晓珍把心一横,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里残存的那点胆气都榨出来,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和寒意的冷气,运足了丹田(如果那空空如也的地方还配叫丹田的话),扯开嗓子,朝着那无边的黑暗吼了一声:“谁在外面?!”

这一嗓子,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像颗被投石机甩出去的破锣,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蛮横和破罐子破摔的尖锐,猛地撞在低矮的石墙上,又弹回来,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嗡嗡作响,反复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