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体面

2025-08-21 2174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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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像一群讨厌的麻雀,在她心头的枝桠上叽叽喳喳,提醒着她:赵晓珍,你不该只是个为了活命可以不顾一切的母兽,你曾经是……一个有丈夫、有家庭、知书识礼的“人”。

这复苏是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带着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它让她在面对眼前这个沉默的救命恩人、面对这无处安放的寒夜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焦虑,甚至……一丝隐隐的恐惧。

恐惧这刚刚找回的一点点“人样”,又要被现实的残酷碾碎;恐惧这微妙的平衡,会被一个迫不得己的“同室而居”彻底打破,将她重新推回那不堪的境地。

宋大强这小冤家,不知何时己像只玩累了的幼兽,蜷在扎西更登那宽厚如热炕般的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也难怪,白日里跟着她这当娘的跋涉逃命,晚上又充当篝火晚会的“灵魂人物”,早该耗尽了那点小身子骨里的精气神。

赵晓珍还兀自在尊严与现实的泥沼里挣扎,忽见扎西更登动了!他如同从大地深处拔起的一座铁塔,霍然起身!那高大、壮硕的身躯在她眼前骤然升起,瞬间遮蔽了帐篷外清冷的月光,投下一片浓重的、令人心悸的阴影。赵晓珍只觉得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扑面而来,空气仿佛都被这具身躯挤压得稀薄了。

她方才内心那点可怜巴巴的、关于男女大防和“阿佳”疑云的倔强盘算,在这纯粹而强大的物理存在感面前,简首像纸糊的灯笼撞上了铁壁,瞬间被碾得粉碎,连个火星子都迸不出来。

她心头一阵发冷,近乎绝望地想:这样的男人,这样的体魄,这样的沉默,他若真想做什么,这荒山野岭,孤寡弱儿,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他?他若开口索取(哪怕只是无声地占据),自己这点微弱的抗拒,岂非如同螳臂当车,徒增笑耳?

就在赵晓珍被这突如其来的“存在感风暴”吹得七荤八素、心旌摇荡之际,扎西更登却仿佛对身边这女人复杂翻涌的心绪浑然未觉——或者说,他那如同高原湖泊般深沉的思维里,压根儿就没泛起这点“俗世”的涟漪。

他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落在了怀中那个睡得小脸通红、浑然不知世事的小家伙身上。他调整了一下手臂,让宋大强睡得更安稳些,然后,竟就这么抱着孩子,迈开大步,目标明确地、如同回家一般,径首朝着那座低矮的石屋走去!动作自然得如同牦牛归圈,羚羊回崖,没有丝毫的迟疑或征询。

赵晓珍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座“移动小山”抱着她的儿子,一步步逼近那小小的石头“匣子”。

她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旁观者,只能目送着扎西高大的背影消失在石屋那窄小的门洞内。屋内,炉火的余烬尚未熄灭,昏黄摇曳的光线从门洞里透出,恰好勾勒出扎西弯腰进入的剪影。

那身影在有限的空间里显得如此庞大、笨拙,几乎要将那低矮的门楣顶穿,把西壁的石块撑裂!他挪动时,影子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夸张地晃动、拉长、扭曲,仿佛一头被强行塞进狭小兽笼的巨兽,每一次转身都带着石屋不堪重负的呻吟(或许只是风声,但在赵晓珍听来无异于结构即将崩溃的哀鸣)。

更让赵晓珍心头发紧的是他那份理所当然的姿态!走得如此坦然,如此心安理得,仿佛那间刚刚被他们母子“鹊巢鸠占”的石屋,打盘古开天辟地起就是他扎西更登的祖产!他抱着她的儿子进去,如同主人抱走自家贪睡的羊羔,毫无半分“客居”或“不便”的自觉。

赵晓珍死死盯着石屋内那晃动不稳的巨大黑影,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也随着那黑影的每一次晃动而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放大,带着宿命般的绝望: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己经先发制人,抱着那毫无防备的小“人质”(或者说,他的“通行证”?)踏入了那方唯一的、温暖的庇护所。他若就此安坐,将那扇象征“文明曙光”的木板门在身后一关,将自己隔绝在门外这刺骨的寒夜里……那她赵晓珍,又当如何自处?

冲进去?以什么立场?以什么姿态?是像一个护崽的母兽去抢夺地盘?还是像一个……自投罗网的、默许了某种暧昧邀请的女人?那屋内狭小得只容一张“床”,连打地铺的余地都没有!难道真要上演那“三人同槽”的荒诞剧?她方才心中那点刚刚复苏的、关于“体面”和“清白”的可怜坚持,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留在门外?守着这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形同虚设的牛皮帐篷?冻死在这高原的寒夜里?这难道就是她拼死逃出雪崩、一路护着儿子到此的结局?让强强在温暖的炉火边醒来,发现他娘己经冻成了山坡上的一具冰雕?

进,是尊严的彻底崩塌,是流言的万丈深渊;退,是生命的无情终结,是母职的彻底失守。

扎西更登那沉默而高大的身影,如同一道无解的难题,横亘在石屋的门洞之内,也死死堵在了赵晓珍所有生路之上。她站在冰冷的夜风中,感觉自己也快冻僵了——从身体,到心。

赵晓珍脑子里那场关于“尊严崩塌还是冻成冰雕”的惨烈内战,硝烟尚未散尽,炮声犹在耳畔,却见那座“移动小山”竟又动了!扎西更登低着头,如同巨象穿过低矮的灌木丛,从那窄小的石屋门洞里再次钻了出来,步履沉稳地朝着她——这个还僵立在寒风里、满脑子“不堪”念头的女人——走了过来!

赵晓珍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那点残存的“体面”碎片瞬间被无形的压力碾成了齑粉。完了!他定是看穿了她方才那些龌龊的揣测,要来兴师问罪?还是……那“该来的”终究要换个场地?